窑洞记忆
文/王 昶
陕北高原的晨雾尚未消散,我伫立在村中的老戏台下,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孔斑驳陆离的土窑洞上。它像一枚深褐色的印章,深深拓印着我的童年时光、父亲挥锄劳作的身影以及母亲穿针引线的温柔。此刻,推土机那沉闷的轰鸣声已隐约传来,这座承载了四代人悲欢离合的老窑洞,即将化作记忆长河中的一抹尘埃。
我的生命从一孔冬暖夏凉的土窑洞开始。二十平方米的空间里,褪色的年画与蛛网共生,阳光斜切过小窗,在土墙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时光刻度。父亲是天生的哑者,却能用布满老茧的手掌领着大哥托起全家人的生计;母亲拖着病腿,在煤油灯下将破衣烂衫缝补成温暖的铠甲。我们五个孩子在土炕上滚大的童年,连争吵打闹都带着黄土地特有的质朴与纯真。
记得读初一那年的寒冬,我浑身长满毒疮。母亲把积攒了不知多久的鸡蛋拿去换成草药,伴着昏暗摇曳的煤油灯光,在烟熏火燎的灶前,精心熬成一碗碗黑褐色的汤药,然后一勺勺地喂进我发烫的喉咙。父亲则整夜紧紧攥着我的手,指缝间渗出的汗珠浸湿了粗布衣袖。那些暗夜里传递的温度,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能驱散病魔,给予我战胜病痛的力量。
十八岁那年,我做出了一个重要的抉择——参军入伍。这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也是我离开家乡、离开土窑洞的开始。临行前,父亲心急如焚地打着手语,用尽全身力气抓住我的手,在掌心重重划下三道血痕——这是我们独有的告别仪式。后来在部队经常收到家信,信纸里总夹着几粒野酸枣,那是母亲特意留在窑洞脑畔野酸枣树上的。
去年大哥大嫂微信视频告知我,土窑洞要拆啦。我站在客厅望着电视墙上方泛黄的照片,那是父亲和母亲一生唯一的一张合影。照片里父亲和母亲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并排而坐,身后两只掉了漆的水桶锈迹斑驳,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红褐色锈痕爬满桶身,像是岁月刻下的皱纹。桶耳处原本光滑的把手被磨得发亮,那是经年累月挑水磨出的痕迹。母亲微微侧着头看向父亲,嘴角带着羞涩的笑意;父亲一脸严肃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神里透着对未来的期许。这张照片是我参军时拍的,却成了他们一生最珍贵的影像。
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我总会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去挑水的日子。天还没亮透,父亲就挑着水桶出门了。我常悄悄跟在他身后,看他佝偻着腰,扁担在肩头吱呀作响。那两只铁皮桶是他亲手做的,虽然粗糙,却异常结实。父亲经常给我手语:“这桶挑水,水甜。”其实哪来的甜,记忆中水都是浑浊的,只是家里穷舍不得换掉这对陪伴多年的铁桶罢了。他挑水时步履稳健,从不洒落一滴。有次我试着挑了半桶水,没走几步就摔倒了,膝盖蹭破了皮。父亲没有任何手语,只是默默接过水桶,把我背回了家。
清明回乡祭祖,发现窑洞的裂缝里钻出几株野花。抚摸着父母住过的土炕,突然明白这孔窑洞早已不是简单的居所——它是用黄土夯筑的家族史诗,是游子心中永不熄灭的灯塔。当推土机的铁臂最终触及它的胸膛时,那些关于亲情的密码,早已深深刻进我们的血脉。
站在村口马路向上回望,老窑洞正在夕阳里渐渐模糊。但我知道,那些在土炕上听过的故事,在灶台边闻过的柴香,在星空下许过的愿望,都将成为滋养生命的永恒养料。正如父亲用血痕教我的那样:有些告别不是消失,而是化作更深的印记,永远镌刻在游子的掌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