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塞上

文/韦　诚

银川,这颗镶嵌于黄河上游、宁夏平原的明珠,素有“塞上江南”的美誉。它将悠久的历史与独特的风光,一并揉进了这温润的秋光里。

三日行程,我们在通湖草原触摸风的辽阔,于镇北堡西部影城打捞光与影的旧梦,从贺兰山岩画中解读文明的密码,沿水洞沟遗址追溯时光的源头,最后,立于西夏王陵的黄土丘前,遥想一个王朝的沉浮过往。

我的沉思,始于贺兰山东麓的岩壁。那里如同大地亲手镌刻的时光典籍,两万余幅岩画跨越万年。从旧石器时代晚期到三千年前,先民以石为笔,以山为卷,在76个山口处刻下他们的世界:凝眸的人面、跃动的奔兽、永恒的手印,以及放牧的悠然、狩猎的紧张、祭祀的庄重,都成为远古生活的切片。他们以石器反复磨刻,甚至几代人接力,部分刻槽深达1.5厘米——文明的印记,愈经打磨,愈是清晰。

午后转往镇北堡西部影城。黄土城墙、斑驳酒旗、破旧戏台,瞬间将人拉入一个光影编织的江湖。这里是《红高粱》里酒香四溢的地方,也是《大话西游》中至尊宝与紫霞诀别的城楼。土坯墙记录着银幕传奇,其质朴的美学,与上午所见的贺兰山岩画遥相呼应。及至登上腾格里沙漠,看落日将沙海染成一片金黄,我方始领悟:岩画的呼唤、艺术馆的传承、影城的故事与大漠的余晖,皆是时光为“传承”与“存在”写下的注解——万物终会老去,但文明的脉络永远鲜活。

行程第二日,我们抵达沙坡头。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在心头漫开,眼前的景象便有了诗意的骨血。在腾格里沙漠的东南边缘,这片土地神奇地将大漠、黄河、高山、绿洲四景融为一体,晕染成一幅壮阔的流动画卷。

这里有中国最大的天然滑沙场,沙粒如金箔铺展；有横跨黄河的“天下黄河第一索”,铁索如练,系着两岸的苍茫与繁华；有作为黄河文化活化石的古老水车,木轮悠悠,搅碎了时光的倒影；还有黄河上最古老的运输工具羊皮筏子,皮囊鼓胀,载着岁月的重量在浪尖起伏。同行的书法家朋友感慨,沙坡头是中国十大最好玩的地方之一。可于我而言,它更是一场心灵的朝圣。

站在诗人王维的雕像前,仿佛能握住他那支如椽大笔。那一刻,才真切触摸到他写下传世名句时,那份包裹在苍茫中的孤独与豪迈。是自然的辽阔催生了诗意的磅礴,还是诗意的磅礴赋予了自然灵魂的厚度?当摆渡车驶向沙漠深处,沙尘裹挟细沙敲打车窗,垄状沙丘与新月形沙丘链如浪涛般掠过窗外。荒凉与豪迈,孤独与激情,这些截然相反的情绪在胸中碰撞、交融,最终沉淀为对自然伟力的敬畏。

自黄河畔启程,车行于宁夏平原午后的暖阳中,我们最终停在一片肃穆的黄土丘前——这便是西夏王陵。我来此,不为追念李元昊的赫赫功业,也不只为叹服西夏文的精巧,更非将王朝的覆灭简单归为“天意”；我只求在残陵断碑间,触摸历史的真相:再强盛的存在,若逆了时代的潮流与规则,终将被大势推向终点。

博物馆内,偶遇一群台湾游客听讲解。1227年夏天,蒙古大军围困中兴府,末帝李睍死守,却遭遇强震毁城、瘟疫蔓延。此前,更有西夏王妃刺杀成吉思汗后自尽的传奇。成吉思汗遗命屠城,李睍献城后仍不免一死,立国近二百年的西夏王朝就此湮灭。导游将这一切归结为“天欲其灭”,但我以为,那些戏剧性的变故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西夏长期周旋于宋、辽、金之间,霸主之位从未稳固,其根基不牢,才是败亡的深层症结。

风过荒草,我恍然明了:西夏王陵不只是沉默的黄土丘,更是农牧交错地带多民族融合的见证,是多元文化交流的结晶。它勾勒出党项族的君主世系,实证了西夏在丝绸之路上的枢纽地位。它如同一块活化石,诉说着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宏大格局。

此行的终点,定格于水洞沟。1923年,法国学者德日进与桑志华借宿于荒原上的“张三小店”。某个仲夏夜,崖壁间幽蓝的磷火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掏出银元,请店主张三寻来木梯。当第一块动物头骨化石从黄土中露出,无人能料,这一挖竟掘出了中国旧石器时代晚期的文明密码。成箱的石核、刮削器与披毛犀化石,如同一把钥匙,彻底击碎了“中国无旧石器文化”的偏见,为华夏凿开了一条通往四万年前的时光隧道。

我踏访重建的“张三小店”,仿佛看见德日进与桑志华就着煤油灯,为出土石器仔细编号,而每一道石痕,都是先民留下的谜语。站在这片土地上,我最终恍然:水洞沟的意义,不止于考古发现本身。它更是一面镜子,既照见了中华文明厚重的脉络,也映照出那种跨越国界的求知热忱与真诚合作。华夏文明从来不是一个封闭的循环,而是在不断接纳与探索中,奔涌向前的浩荡长河。

暮色中,秋风漫过西夏王陵的残垣。回望这片沉默的黄土,一个王朝的兴衰仍在心头萦绕——它盛时的锋芒,衰时的挣扎,最终都抵不过历史那不可阻挡的洪流。而银川之行告诉我,一切并未消失,它们都已化作文明的星光,闪烁在塞上的秋风与沙砾之中,等待后人的聆听与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