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路与心湖
文/朱 刚
昨宵宿在大垴,一夜的湿意似乎还黏在空气里。清晨起来,天依旧未曾放晴,只是那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总算肯稍稍敛去一些形迹,变得稀薄、通透了些。我们今日便要回程了,计划着沿太行大峡谷一路行去,算是最后的辞别。
车子只能在这狭仄的山路上慢慢地爬。行不远,便是一个岔路口,孤零零地竖着一块牌子,上面的字迹看得人心里一紧,无非是“路窄险峻,驶入后果自负”之类的话。前路如何,已是分明地摆在那里了;然而后无退路,也只得硬起头皮,将车头小心翼翼地探了进去。
起初,路虽颠簸,倒也还能应付。偶尔遇上对面来的车,彼此都极客气地往边上靠一靠,车轮碾着路肩的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总算是平安错过去了。这般提心吊胆地挪了几公里,心里一直悬着的那件事,终究是来了。对面一连几辆车,与我们在这最窄的肠梗阻处顶头相遇,前后左右,竟寻不出一片稍宽展的余地可供交错。所有的车都只好停了下来,人也纷纷下了车,聚在一处,脸上都带着些无可奈何的焦灼。
看来光是等着是无用的了。我索性下了车,决定步行着往山下去,一路迎着上来的车辆,与他们商量着,看能否在稍宽些的地方暂且避一避。这办法说来也简单,无非是退一步的海阔天空。开车的多是本分人,听了这主意,也都点头,各自慢慢地倒车、寻地儿、靠边。就这么一辆劝一辆,一尺一尺地,那僵死的山路仿佛又被这人的一点理性与协作暖了过来,重新恢复了流动。回到车上,再次发动引擎,那一刻,竟有了一种微小的、属于现代人的胜利感。
继续下山,情形便大不相同了。那缠裹着山林的雾气,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一层层地抽去,视线豁地开朗起来。方才那压在眉睫前的白,此刻已退成了远山的轻纱,缥缈得很。而最令人心旷神怡的,是那秋日的色彩,一下子毫无保留地泼洒开来。群峰的轮廓连绵起伏,仿佛巨匠笔下酣畅的笔触,而那五色的秋叶,便是他倾倒在调色盘上的全部斑斓了。路边的野山楂,一挂一挂,红得那样饱满、那样密,缀在墨绿的叶间,真像是一树树沉甸甸的红玛瑙,看着便觉得口齿间泛起酸甜的生津。还有那柿子树,叶子已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倔强的几片,衬着那高高挂在枯枝上的、一个个小红灯笼似的果实,在微风里轻摇,给这苍莽的山野平添了几分寂寥而温暖的点缀。
正沉醉间,车子在一个转弯处又停了下来。众人不约而同地向着崖边走去。向下望时,我几乎要轻轻地吸一口气。群山如抱,在那怀抱的最深处,竟静静地嵌着一颗巨大的、蓝汪汪的宝石。那是一个高山湖泊,澄澈得不容一丝尘滓。一座颇雄伟的山峦伸入湖心,将那完美的圆形揽成一个优雅的半月。湖面上,依旧缭绕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水汽,映着那宝石般的蓝,真叫人看得痴了。
忽然,一声清亮的惊呼打破了这静默。循声望去,只见崖边一块孤零零探出去的巨岩上,竟站着一个年轻人。他正向着这空蒙的山谷与湖泊,大大地张开着双臂,那姿态,仿佛要将眼前这整片的壮美,都紧紧地、用力地拥入自己怀中似的。
我站在安全的栏杆这边,静静地望着他。心里忽然漫上一阵温柔的慨叹。年轻,真好啊。至少,有那样的胆气,有那样充沛的力量,敢于将自己置身于常人眼中的“险境”,去寻觅、去拥抱那极致的风景。我们这些停在路边的人,所见的是画;而他立于危石之上,所感的,怕是另一种更为激昂、更为亲昵的自然的脉搏了。
车子再次开动,将那湖、那石、那人,都留在了身后的画卷里。而我忽然觉得,这一日的太行大峡谷,赠予我的,不只是一场有惊无险的行程,更是一份关于美、关于勇气、关于人在自然中所处位置的,悠长而复杂的回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