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简介】

陈乐友，1928年10月出生于山东省寿光县，1947年1月入伍，1947年11月入党，1983年5月离休。原空军第十三航空学校顾问，行政14级，副师职。历任战士、飞行员、中队长、大队副政委、副师长、副校长等职。解放战争时期，参加了济南、泰安等战斗，参加淮海战役、渡江战役，以及解放上海、福州、平潭岛等战役战斗。荣立二等功2次，三等功1次，荣获解放奖章、淮海战役纪念章、渡江胜利纪念章、抗美援朝纪念章。1988年被授予胜利功勋荣誉章。

【老骥伏枥】

7月1日上午，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15架歼20战机组成3个编队沿着党旗指引的方向振翅奋飞，首次如此大规模飞过天安门广场。在安徽省军区蚌埠干休所，93岁高龄但耳聪目明的陈乐友坐在电视机前，忍不住心潮澎湃。

“从我们这些第一代土包子飞行员，驾驶着抗日缴获的以及苏联给的飞机，从零开始学习训练，到现在拥有高学历的飞行员驾驶着自主研发的歼20战机，与世界水平比肩，我们的发展太不容易了！”陈乐友的声音微微颤抖，“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我们那些年真的想不到，会这么快！”

“全心全意为人民解放事业而战斗”

我的家乡在山东寿光，小时候家里条件一般，全家一起努力干活，基本能吃饱饭。参加革命军队的想法，我很早就有了。抗日战争时期我虽然年龄很小，但日本人的烧杀抢掠都看得见，可能白天还跟我们一起说话的人，夜里就被日本人杀害了，日本鬼子真的是毫无人性。1945年，我不到17岁，就从家里跑出去一次，找到了咱们部队的一所医院，提出想参军，可能当时是看我年纪偏小，个头不高，他们就让我回去，第一次报名没有成功。

陈乐友接受记者采访

日本投降了，老百姓却并没有过上好日子，依然是没得吃、没得穿、没有安全保障，到处受欺负。看到身边的这一切，我那时候想法很简单，就是觉得不该这样，应该大家都能过上安全的、不愁吃穿的好日子。怎么实现呢？参加革命军队。虽然那是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家里其实并不同意我出去当兵，但我报名参军的想法一直都有。1946年末、1947年初，国民党反动派开始进攻解放区，我们党开始了“保家保田保饭碗”的参军动员，我马上又去报了名。大家都很踊跃，我们一个村这一次就有19人报名参军。记得那天报名后，母亲知道了，非常舍不得，想去找部队把我留下，但是第二天一早我就跟着部队走了，她想拦我，但拦不住。我跟着部队走后，家乡在国民党反动派军队的进攻下成为“拉锯”的游击区，这造成了我参军后一年多都没有跟家里通信，而我回到家，已经是解放后1950年的事情了。

入伍后，刚开始我在渤海特2团，后来到了华东野战军第十纵队。我那时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在班里当战士，只知道按照组织要求指哪打哪。记得第一次参加战斗是攻打济南附近的一个小车站，第二次是打泰安，之后随部队往河南移动，打了不少仗。行军和战斗的过程中，班长就给我们讲道理，宣传共产主义思想，筛选出身较好、思想进步的战士入党。当年11月我入党了，战时对党员的要求和现在不一样，你看我的党员证上写着，“全心全意为人民解放事业而战斗。第一，进攻在前退却在后；第二，重伤不哭轻伤不下火线；第三，鼓励作战勇气，提高胜利信心……”这就是党组织对我们党员的要求，当时每一个党员也都是这样做的。我们的想法特别简单，就是努力打更多的胜仗。

第一场让我印象深刻的战斗，是上蔡阻击战（注：阻击战是防御作战的一种，目的是阻止敌人的增援或逃跑，以保障主力歼灭敌人或掩护主力展开或转移。阻击战伤亡大、损耗大但战果小，因而在解放军中被称为“啃骨头”，但却是为了保证全局胜利所必需的。解放战争时期，解放军开始频繁组织大兵团作战，因此也成为大规模阻击战的高产期，出现了上蔡阻击战、桃林岗阻击战、塔山阻击战、徐东阻击战等一系列阻击战的奇迹）。

1948年5月，华东野战军主力由濮阳等地南渡黄河，前出鲁西南的菏泽、巨野一线，准备协同由河南东部北上的陈（士榘）唐（亮）兵团，寻歼位于鲁西南地区的国民党军邱清泉兵团。但国民党军察觉了解放军的企图，迅速向鲁西南地区集结了约11个整编师的庞大兵力，因此当6月15日，陈唐兵团主力进至通许、睢县、杞县之间后，华东野战军首长抓住战机，果断改变决心，命令陈唐兵团就近攻取开封。6月16日，陈唐兵团开始围攻开封。国民党军立即调集多路援军驰援，我军也即调派军力布防阻击。

这些整体作战形势都是后来我们才能了解的，当时我们华野十纵正在河南叶县、舞阳间休整，16日下午2点接到命令，务必于17日上午赶至平汉路东、上蔡以北布防，将来驰援的国民党胡琏兵团阻止于洪河以南。此时我们的驻地距上蔡有180里路，任务非常紧迫。我们急行军，入夜后仍然不休息，终于在天亮时到达了上蔡战场，开始修工事。10点钟左右，国民党部队来了，他们的装备火力远远好于我们，还调来了坦克助战，我们没有任何反坦克武器，用迫击炮和集束手榴弹抗击，付出了巨大代价。战至黄昏，在连续击退敌人两次进攻后，终于被迫撤出阵地。要想在优势敌军面前顺利撤退，绝非易事。因此3营发动反击，掩护了1营、2营的撤退。黄昏前后，十纵各部队退至二线阵地。敌人虽然经过一天激战占领了十纵一线阵地，但自身伤亡也高达5000余人，不得不暂时停止了进攻。

为彻底粉碎敌师北援开封的计划，晚上10点，我们移至上蔡以北，同时与友邻中原野战军第一纵队取得联系，形成更宽大正面的阻击防线。到了20日，国民党开封守军已经被压缩到核心阵地，而在上蔡被阻击的军队已经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只得退回汝南，彻底放弃了驰援开封的企图，十纵胜利完成了阻击任务，有力地配合了陈唐兵团进攻开封的行动，23日，解放军占领开封。

“尽管多有血战，但已不算艰难”

淮海战役的前半段艰苦卓绝，1948年11月5日—22日的碾庄战役是另外一场血战，这场战役中黄百韬率领的国民党部队近十万人被全歼，华东野战军也付出了很大代价，此次战役共伤亡六万人，可以想象战斗是多么激烈。这是一场有决定性意义的战役，此战之后，淮海战役的后面部分就相对顺利了。

参加过碾庄战役后，我们从碾庄南下，来到了固镇附近，这时有消息传来，国民党部队要从南京来驰援，我们开始做阻击战准备，但最终南逃的国民党部队没有前来支援，而是全部陆续逃往长江以南地区。这样，我们一路上非常顺利，没有敌人阻拦，从固镇方向来到了蚌埠，1月20日解放了蚌埠。记得当时从淮河北岸过桥时，蚌埠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只有淮河大铁桥南岸的一小片区域较为繁华，房屋较多，但范围非常小。我们部队没有在蚌埠停留驻扎，专门有工作队做接管工作。我们快速通过后行军到了扬州附近，才驻扎下来，在长江边整训，让战士们学习游泳、练习过独木桥等，准备渡江作战。

过江之后，我们一路行进，5月份投入到解放上海的战斗中。但我们不知道的是，当我们还在蚌埠附近的时候，1949年1月，为守住上海，国民党已经在淞沪地区构筑起了坚固的现代化防御工事，以阎锡山在太原所筑阵地工事为蓝本，并参考斯大林格勒塔基卡原理进行设计。这些精心构筑的碉堡，经解放后清点，共4000余座，为解放上海而英勇牺牲的7000多名解放军将士，有一大半都倒在了当年的碉堡攻坚战中。

1976年1月，陈乐友在福建连城驾机飞行前留影

我们就遭遇到了这样的碉堡群。那时正准备攻打国际无线电台，有一天晚上我们摸黑前进，天亮后才发现周围全是敌人的碉堡群，这时再行撤退极容易被敌人发现，部队就全体趴在地上，一天都没有移动，等到天再黑下来，我们才趁夜色撤出，然后一个碉堡一个碉堡地进攻。不仅是在上海，在哪里的战斗，攻下碉堡都是伤亡很大、难度很高的，为了拿下一个碉堡，可能要牺牲一两百人。进了上海，我们在大街上休整，没有几天又撤出了，进军福建。之后我又参加了解放福州和平潭岛的战斗。在平潭岛的战斗，是我在陆军的最后一场。

现在回想，这一路走来，我记忆比较深的大的战役有七八场，小的战斗无数，尽管多有血战，但相比于之前的年代，我那时已经不算艰难了。后勤供应基本充足，没有少吃缺穿。虽然也时常会出现因为战斗、埋伏等一整天吃不上一顿饭的情况，但那是没有时间吃，我们的物资供应没有明显的缺乏，百姓也经常给我们送饼、送馒头等，这比起抗日战争时期，比起很多游击队的情况，已经好太多了。要说苦，无非是战斗，牺牲罢了。战争年代，为了取得胜利，怎么可能没有牺牲？想想那些牺牲的同志，我实在太幸运了，经历了这么多战斗，不仅活下来了，而且没有受过什么太重的伤。

一半的“土包子”飞出来了

解放平潭岛之后，我们驻扎在福建，为解放台湾做准备，这些准备就包括准备大量船只。我当时就在船只管理团，给参谋长当警卫员。

1951年前后的一天，连里有个同志告诉我，空军来招飞行员，你的基本条件不错，你去不去？我说去啊！然后我就报名，到福州体检，合格之后坐火车到南京，再次体检。再次通过检查后，我乘火车到了长春，进行更为细致的身体检查和基础文化的学习，合格后进入空军第四航空学校开始学习。空军第四航空学校是在东北老航校的基础上和苏联顾问的帮助下建立的，最初叫“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司令部第二驱逐机第四航空学校”，开始时在沈阳北陵机场，1952年12月迁址石家庄，后来更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第四飞行学院”。

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我们的党太不容易了，太伟大了，我们这些第一代飞行员，文化水平是非常差的，是标准的土包子，我们党在这样的基础上培养出了这么多优秀的飞行员。到航校之前，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飞机，完全不知道飞机是什么样子的。到了空军是要做伞兵、飞行员还是地勤人员，我们也完全没概念。考试的时候大多采取口试的方式进行，因为很多人不会写字。比如，现在说到飞机，连几岁的小孩儿都知道飞机有机翼、起落架、机身等等，我们那时候啥都不知道，初次见到飞机还会把机翼说成“机翅膀”，把起落架说成“机腿”。再比如那时的考试，现在看来非常简单的题目，问桌子四个角，砍掉一个角，还有几个角？学员们很多都回答“三个角”。

就是这样差的基础，经过组织的培养、大家的努力，在淘汰掉接近一半的人之后，还是有一半学员能够“飞出来”。我入校学习前后，最开始我们只有抗日战争时缴获的、日军飞不走的破飞机，后来苏联援助我们，开始能飞得上雅克11、雅克18这样的型号了，再之后是米格15，这些都是苏联产机型。那时学校还有苏联顾问，对我们的飞行是否合格进行评判。

我是学校的三期学员，在航校学习两年多。在学习的后半段，我们就根据朝鲜战场的形势，在安东（注：辽宁省丹东市的旧称）附近飞行、训练，做赴朝作战的准备。我的几位师兄，还在朝鲜战场上击落过敌机。我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着毕业后马上奔赴战场，但当我们毕业时，《朝鲜停战协定》在板门店签订了。

1975年，陈乐友团长率部赴福建前线轮战，出发前给全团飞行员作战前动员。

没有赶上抗美援朝一线，我被分到了空军某师任歼击机飞行员，然后一步步成为飞行中队长、大队长、团长等，离开东北后，我又在无锡机场、福州机场、连城机场、云南蒙自机场、广州白云机场等多个机场飞行、训练，除了在国内各个机场飞行和训练，上世纪60年代时，为了支援越南，我们还到河内帮助他们训练飞行员。

1969年11月，空军第45师由南京军区空军抽组在蚌埠机场成立，装备歼5飞机，我就在这时候来到了蚌埠。这是我第二次来蚌埠，然后就留在蚌埠了。

“平静安稳的生活多么伟大”

虽然工作驻地在蚌埠，但我们还会到外地轮战，比如赴福建轮战，我就去了两次。

1958年金门炮战后，两岸局势空前紧张，歼击机航空兵部队由空军统一安排，采取分期分批入闽轮战的方式驻防福建，直至1985年。当时敌方飞机非常猖狂，不断到我福建沿海寻衅，他们是F-86，我方以歼5为主。双方那时都是很较劲的，只要我方雷达发现对方飞机起飞，我战斗机就立刻起飞迎敌。我主要飞夜航，也就是夜间巡逻和战斗。

双方沿海岸线飞行，我们与“台湾空军”对峙的现象经常发生。当时蒋军的设备很先进，我们的飞机一起飞，他们就通过无线电对我们喊话，对我们个人的情况都了如指掌，想通过广播策反我们。不得不说，我们的飞行员政治都是过硬的，我们很好地完成了轮战任务。

除了轮战之外，在蚌埠的飞行训练就比较轻松了。我回来驾驶歼5时，感觉就像坐轿车，没有什么紧张感了。就这样，我在咱们十三航校继续工作，后来分管飞行训练，一直飞到54岁，飞行了3000多个小时。

我离休是在1983年，那时我们的装备水平、科技水平还和世界有着巨大差距，比如我飞的飞机，基本是歼5为主，歼6就算比较好的了。所以现在这些年我们的发展之快，真是以前想都想不到的。现在按照欧美旧标准为第四代，新标准以及俄罗斯标准为第五代的歼20已经列装，我们的轰炸机可以围着台湾转一圈，而“台湾空军”飞机已经不敢像以前那样，过来骚扰我们了。从我们那时用俘获日军的、苏联援助的飞机因陋就简，到现在靠自己研发、自己的飞机追上世界先进水平，科技的发展是多么重要啊！

有时候想想自己的一生，真是经历战争的一生，从还是孩童时就经历了日本侵华，到后来是国民党反动派破坏和平，解放战争开打，再到后来的抗美援朝，赴越南支援，以及在福建与台湾蒋军战斗，到现在生活平静安稳，我这样经历的人是深有体会，这样平静安稳的生活是多么的不容易、多么的伟大。其实直到现在，这个世界也并不是安定、和平的，我们的国家，也多次遇到过战争威胁，我们能够享受这样平静安稳的生活，应该感到非常大的满足。

(特别感谢安徽省军区蚌埠干休所对本文的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