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绍辉摄
李恒在云南省高黎贡山采集植物标本。李嵘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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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岁,从零开始学习植物学;61岁,进行独龙江越冬科考;73岁,领衔开展高黎贡山生物多样性研究;90岁,每天仍坚持工作。
在她看来,自己就像一棵白菜一样自然生长,不忸怩、不装饰。她说,每活一天就要努力工作以回馈和感恩。
“说好3点来,怎么让我等到现在?我90岁的人了,哪还有40分钟可以浪费!”
虽然最终接受了记者的解释,这位身形瘦小、头发花白却依旧蓬勃的老太太还不时念叨,“40分钟,整整耽误我40分钟……”
32岁,从零开始学习植物学;61岁,深入独龙江,进行首次越冬科考;73岁,领衔开展高黎贡山生物多样性研究。90岁后的首个“五一”节,她告诉记者,“4天假期,我在家工作了4天,天天有成果。”
低谷时,能反弹,就是胜利
在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李恒是一道独特风景。近60年的科研生涯,她所获荣誉众多,有14个物种以她的名字命名。作为17万份各类植物标本的采集者,她把自己比喻成一棵白菜,“就像一棵菜一样自然生长——不忸怩、不装饰,简单地过着。”李恒说。
在成为一个植物学家之前,李恒曾先后是家乡湖南省衡阳市衡阳县的乡村小学教员、县文化馆员工以及中科院地理所的俄文翻译,但生命的起点却几乎成弃婴——“我刚出生,已有两个孙子的祖母就将一坨棉花塞进我嘴里,母亲怜我是条生命,又悄悄地掏了出来。”长大后,日寇侵袭衡阳,被迫辍学的李恒深感弱小民族的苦痛。
尽管从小命途多舛,但在磨难、困厄中成长的李恒愈发“有恒”。在艰难岁月,她一个人泡在标本馆里,将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100多万份标本几乎看了一遍,还自学了拉丁文,学会阅读德语和法语文献。李恒第一个研究成果——黑龙潭杂草植物名录(手写稿)就是在那个时候产生的。
“人生总有高峰和低谷,高峰时,不自大,低谷时,能反弹,就是胜利!”在李恒看来,困苦未必都是苦,有得有失,才是人生。
1961年4月,李恒随丈夫一同来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报到,此前,她是一名俄文翻译,这一度是令人羡慕的职业。但所长吴征镒一见李恒,兜头就是盆冷水——“俄文翻译这里不需要,你需要学习植物学,学习英文。”
李恒对吴征镒的直率、坦诚没有感到惊奇和沮丧,一切归零,从头学吧。报到后的第二个星期,李恒就赴文山参加野外科考,搭乘大篷车,夜宿旅店,臭虫、虱子令人坐卧不宁。走路、爬山、上树要学,打被包、烧火煮饭也都要学。多年之后,同事们还记得当年考察时的一个场景,因记录一个植物的名称,考察组长被李恒问得有点不耐烦,这个刚进门的外行竟冲着组长挑战,“你记住,3年之后,专业我一定会赶上你,而外语你却超不过我!”
不久,人们就领略了李恒的要强、较真儿。“有人说她喜欢抬杠,其实,时间一长,大家发现她不是为争论而争论,而是从交锋中吸收、学习对方有益的想法。”学生杨永平说。不盲从权威确是李恒一以贯之的,当年面对苏联专家,“即便我只是个翻译,对他们一些不符合中国国情的观点和议论,我也毫不客气地和他们争。”说起这段往事,李恒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考察没有完成,决不能半途而废
在李恒获得的所有称誉中,“独龙江女侠”是她最为喜欢的,这其中蕴含着她与“西南最后秘境”的一段生死情缘。
1990年10月,61岁的李恒带着3名助手和64匹马驮载的辎重向滇西北的独龙江进发。“为啥要进行独龙江越冬考察?许多类群一翻过高黎贡山就变了,以往对独龙江植物考察均集中在7至11月,几乎没有人在冬季涉足,独龙江的奥秘没有揭开,我觉得有责任去闯闯。”为了此次考察,李恒精心准备了两年,筹集了可支撑1年的物资,甚至准备了在当地栽种的菜籽。
王立松与李恒相识多年,说起当年与李恒野外科考的经历,王立松可没有客气,“大家都不愿意和李恒一道出去,为啥?在山上劳累了一天,到傍晚,大伙儿都按点到山下集合,她每次都是最晚下山的,害得大家都得等着她。”
对于1999年才通公路的独龙江,李恒此行之难可以预见。科考不久,李恒就染上了疟疾,病情十分危重,当地政府用直升机将她转运出来,当地乡亲将她抬到边防部队的诊所,打了多日吊针,才闯过“鬼门关”。女儿在电话里苦劝李恒回来,她回答,“要死就死在这里,我的考察没有完成,决不能半途而废。”患病期间,李恒用录音机录下工作的安排、科考的进展、对家人的嘱托……万一走不出峡谷,就当是遗言。
8个月的考察成果丰硕,李恒和队员们采集了7075号植物标本,宣告发现80多种新植物,并首次提出了“掸邦—马来亚板块位移对独龙江植物区系的生物效应”学说,独龙江考察成果获得中科院自然科学一等奖,也由此奠定了李恒的学术地位。
但独龙江对李恒仅是个起点,为了彻底揭开独龙江的植物学之谜,她将目标锁定在独龙江所属的高黎贡山的广大区域。73岁时,她再次出发,申请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等单位的资助,在10年间,组织美国、澳大利亚、德国、英国以及国内专家对高黎贡山生物多样性进行了18次科考。
2007年,高黎贡山考察结束,共采集植物标本34500号。此后数年,她每天整理标本,一天工作10多个小时,基本未在凌晨2点前入睡过。考察成果《高黎贡山植物资源和区系地理》几经周折,有望近期出版。
活着就要努力工作以回馈和感恩
在李恒的相片簿里,保存着一张老照片,记录的是一群独龙族孩子采来野花,送给李恒的情形。独龙江不仅让李恒经历了生死,也让她收获了淳朴和真情。病中的一个月,李恒的住处不时搁着一篮篮鸡蛋和几只母鸡。
“这是人性最美的表露,当时我就想,一定要活着,好好工作,否则对不起这些可敬、可亲的乡亲。”虽然时隔多年,每次忆起,李恒的眼中仍禁不住泛起泪花。
在同事和学生们看来,李恒一直抱有科研造福国家、造福民生的情怀,从独龙江、高黎贡山回来,这种愿望就更为迫切了。
2013年7月,李恒又一次重返高黎贡山。下车伊始,一位怒族女干部就飞奔过来,含泪紧紧抱住她,“我是靠李奶奶资助才读完高中的,但直到参加工作,我才知道资助人是她。”已是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农业局副局长的张文香对记者说,当年李恒将独龙江科考所获的4万元奖励,全部捐赠给“春蕾计划”,资助像她一样失学的孩子。
重楼是一种名贵的中药材,种植重楼是当下贫困山区农民脱贫致富的重要渠道。而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李恒就主持重楼的综合研究,其所著《重楼属植物》是重楼研究权威著作。近年来,李恒不顾年老体弱,和她的团队跑遍了秦岭以南主要产区,举办多期重楼种植技术培训班,推广人工授粉技术。所有这些,李恒将其视为应尽的社会责任,不取报酬。
蓝色工装上衣和挎包是李恒长久的“标配”,现在又多了一件——颈上挂着一个绣花的手机套。“找她咨询重楼的人实在太多,母亲有时连骚扰电话都接,生怕漏接耽误事。”儿子王群路说。前几年,怒江当地的重楼品种因市场认知度不高,面临销售困境,在李恒帮助下,进行了品质鉴定,还申请了4项专利,很快稳住了销路。
虽已年届九旬,李恒却不追求养生之道,“人活着一天,便享受了一天自然和社会的馈赠,就要努力工作以回馈和感恩。”李恒说,这应是人的本性,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偏离这个。(记者 张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