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埠新闻网记者 郝玉琳

水火无情。火灾面前，我们第一时间就会想起这支赴汤蹈火的力量——消防救援队伍。但其实，面对烈焰滚滚的火场恪尽职守的，除了有大家熟知的“烈火英雄”消防员，还有一群被称为火场“福尔摩斯”的人。他们常年和焦黑的废墟打交道，终日与呛人的灰烬“猛较量”，面对残垣断壁苦寻线索、追求真相，通过层层“抽丝剥茧”，让废墟“开口说话”。他们，就是火灾事故调查员。

火灾事故新闻中，经常可以看到“火灾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中”的报道。但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调查中”，背后却有着火灾调查员们的细心、坚韧、严谨、缜密，以及巨大的勇气和毅力。今天，就让我们认识蚌埠消防救援的队伍中唯一的女“火调员”范湘钰，了解她和整个火调员队伍火场“探案”的段段故事。

范湘钰，现任职于蚌埠市消防救援支队，长期从事火灾调查、消防宣传等工作。她长期奋战在消防一线，从事火灾调查工作。近年来，范湘钰参与了包括龙子湖区11·15较大火灾事故等大小火数十起火灾事故的调查，因在工作中表现突出，先后荣立个人三等功2次，被评为先进个人5次，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4次。

永远面对被破坏的现场

深读周刊：在咱们消防救援队伍里，女性比较少见，更别说火调员了。而且，您看起来相当年轻。您入职多久了？一直从事火灾调查工作吗？

范湘钰：我入职12年，我们综合指导科负责的内容其实包括很多方面，比如消防监督、火灾调查、消防宣传等。虽然工作一直相关，但是我深入一线进行火灾调查，是从5年前开始的。做这项工作的女性确实很少，据我所知咱们蚌埠市消防救援队伍里，搞火调的同志有20余位，女同志也只有我一个。我之前更多地在做宣传方面的工作，但是火灾调查是一个探究真相、挖掘原委的过程，它是基础。对这个探究过程越是了解，越是透析，探究得越深入，我之前所从事的一些工作，比如消防宣传，才能更有针对性，才能提高有效性。

这项工作不容易。举个例子，我们读侦探小说时可能会多次看到类似这样的表述——“保护好案发现场”“不要破坏现场”等。但是火灾，它留下的就是一个破坏性的现场，物品起火后被烧毁，灭火时又经历了被水枪冲击等过程，因此火调员到达的现场，就是焦黑一片，甚至断壁残垣，只能在这样的现场判断起火部位和起火原因，只能根据烧毁的东西，比如灰烬和残留物进行推断，从火场间各种物品的烧毁痕迹，以及烟熏、变色的痕迹来判断，有的现场被破坏得很厉害，还需要复原，这就需要考验我们的技术和耐性。

深读周刊：第一次进入火灾现场调查时的情景，您还记得吗？近年来我们的火灾调查手段是不是也在进步？

范湘钰：记忆深刻。可能这也是这一行里女性比较少的一个原因吧，就是除了持续的体力付出、现场的环境影响之外，还要面对巨大的心理压力。火灾原因调查包括环境勘察、初步勘察、细项勘察和专项勘察四个基本步骤。其中对体力消耗最大的是“扫灰”的过程，这个“扫灰”是我们一个形象的说法，面对烧焦的各种物品，很多时候我们就得拿刷子和其他工具，一点一点清扫，寻找和提取有价值的线索，在重大火灾现场，这个过程夜以继日，体力消耗可想而知，现场还可能会有各种有毒有害的气体残留。此外需要面对的心理压力也很大，有时场景甚至有些“惊悚”。我第一次去现场时，一直跟在师父后面学习，临离开时不经意间看到一只有些透明的“橡胶手套”，就随口咕哝了一句“哎呀这里怎么会扔着一只手套啊”，师父回过头来，说了一句“那是燃烧造成的一只人手上完整的皮肤剥落。”对于第一次去现场的我来说，被吓到是肯定的，但是也由此真切地感受到，在大火面前，人是多么地渺小，生命是多么脆弱，而做好宣传教育、预防火灾发生，是多么重要。

现在调查的方法和手段是比较完善的。比如都是组成调查组按照各自职能分工开展调查，如询问调查组、视频分析组、现场勘验组、损失核定组，平面制图组和综合协调组等。火灾调查时用到的技术仪器也种类繁多。常用的如回弹仪，是一种检测混凝土强度的仪器。火灾发生后，火烧的时间长或温度高的地方，混凝土的强度会下降，可以检测哪个地方下降最多，就可能是最先着火的地方。碳化深度测定仪用来测量木制结构，烧的时间越长的地方，木料碳化程度就越深。剩磁仪是测量铁磁性的材料，比如电气线路短路，短路的瞬间损失大电流，而大电流的变化在周围的空间产生较强的磁场，如果旁边有铁质物品，这个磁场就会把物品带上磁性。剩磁仪如果测量到物品有磁性，说明这旁边出现过大电流现场，从而判断线路短路的位置，雷击的火灾现场也可以用剩磁仪来查找推断。火调无人机用于外围现场整体情况的拍摄，红外热成像，显示哪些地方温度最高，就可能是起火部位，火灾结束后，可以制作成外围的3D复原图，抓捕建筑外围的基本情况。

但是不管仪器和工具再多再先进，最终进行综合判断的还是人。几位师父传授的经验、手把手的教导，对我的成长进步促进最大。

“扫灰”扫出可怕真相

深读周刊：参与火灾调查5年，您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次？

范湘钰：我参加过的火灾调查中，让我印象最深、同时也是社会影响最大的，应该就是前年龙子湖区的“2019•11•15”火灾事故了。我先介绍一下大概的过程：

事故发生在11月15日的清晨。6时20分左右，淮河路车站新村853栋一层东侧第四间商铺的北京布鞋店店主李素霞起床做饭。20分钟后，她在卧室门口附近过道处听到连续“呲呲”的声音，在检查了自家店面内无异常后，她将两个孩子带出门，并请邻居（杭州名吃店主）来帮忙查看原因，两人刚走入店内中部位置，位于店面东侧隔壁（蚌埠特色小吃店）室内发生爆炸，两人随即跑出店外。

6时57分左右，853栋二层万泉旅社承租人王绪胜听见有人喊起火，便和妻子沈桂美到楼下查看，两人看见蚌埠特色小吃店着火后，立刻返回二楼通知旅社住客逃生。王绪胜强行拉着欲回房间收拾财物的住客李玉瑞和沈桂美沿东侧楼梯下楼，跑到楼梯中间平台时，听到坍塌声，同时一阵烟火扑面而来，王绪胜被浓烟呛伤，3人无法继续下楼，只得返回二层，并进入楼梯边的客房，此时正在走道上准备入住的住客林明华也跟着进入该客房。王绪胜进门后打开窗户，浓烟立即从窗户涌入，他将窗户关闭并摸索着进入卫生间取湿毛巾分给众人，之后陷入昏迷。

7点10分左右，万泉旅店西侧信意贸易有限责任公司内的住户王多云接到在外锻炼丈夫的电话，得知楼下失火，待丈夫返回住处后，两人合力将瘫痪在床上的王多云母亲挪到床边的马桶上坐着，因浓烟已蔓延至房中，二人无力施救，遂放弃施救下楼逃生。

6时57分，蚌埠市消防救援支队同时接到报警，消防指挥中心立即调度龙子湖中队赶赴火灾现场开展灭火救援，根据增援需求，随后又调集特勤中队、禹会中队、高新中队、战保大队中队增援，支队全勤指挥部随行出动，并联系供水、供电、交警、120急救、燃气等部门前往现场协助处置，累计派出5个消防中队，13台消防车，62名消防救援指战员赶赴现场进行灭火救援。经现场搜救，8人被紧急送医救治，其中5人经抢救无效死亡。

这场大火共计造成了5人死亡、3人受伤，直接经济损失450多万元。到底火灾是怎么发生的？责任人是谁？这些问题急切地等待我们回答。

深读周刊：我也记得这场大火，大家都在讨论到底是怎么回事，记得社会上各种传言都有，有说电路问题的，有说用火问题的。那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你们又是如何调查出来的呢？

范湘钰：指战员们肯定是先到现场的，灭火和救援，我们火调的同志稍晚些接到的电话，我接到电话后就从家里赶往现场，我到现场的时候不到8点，大火还未完全扑灭。因为那里一楼有多家小的餐饮店铺，所以我当时第一眼就看见队员们正在从各个店铺里往外抢出液化气钢瓶。我的本能反应，拿起手机赶紧拍下这些画面，记录下每一个钢瓶是从哪个店铺里取出的。事实上，我们的指战员到达现场时就会录像记录，但是作为火调员，我那时的这种反应，就是一种自然形成的本能吧。

之后，在省市区的高度重视和关注下，事故调查组成立，此次我所在的组负责询问调查，同时我也看到了视频分析这一部分。6时55分28秒，蚌埠特色小吃店店外的监控视频显示，这家店钢制的卷闸门瞬间剧烈变形、向外凸起，两侧被撕裂、脱出导轨；6时55分33秒，西侧隔壁北京布鞋店内，一男一女跑出店面；6时59分10秒小吃店冒出明火，一层东侧七间店面上方均有大量浓烟涌出；7时0分20秒，东侧第二、三间商铺门头广告牌猛烈燃烧，火焰高度突破二楼窗顶，位于二层的万泉旅社也迅速燃烧；7时1分火场迅速发展至猛烈燃烧阶段。

深读周刊：那这应该可以看得出，火灾来自这家小吃店了？起火的原因应该也出在这个店吧。

范湘钰：监控显示是这样。但是只有这一方面的证据肯定是不够的。几项调查要能够相互印证，才能说明问题。我第一次询问时，小吃店的实际日常经营者王照水对各个问题的回答基本能够印证监控画面和我们的现场勘验，但是第二次询问时他又对多个问题曾经的回答矢口否认，或者说自己“记不清了”。这其实在火灾调查中是一个常见情况，特别是比较大的、有人员伤亡的火灾，当事人第一时间被询问时，往往是出于本能在正常回答问题，待到数日后火灾的损失他了解了，或者自己已经在看守所待了好几天了，思想上一定会有变化，害怕自己要承担责任，所以说法反反复复是常事。王照水对于自己前一日闭店时到底有没有关闭液化气钢瓶、有没有留下明火、店内到底有几个液化气钢瓶等关键问题，就说法反复、支支吾吾。所以说需要多方印证，这时我们就拿出现场勘验的结果来给他看。

深读周刊：就是您之前提到的“扫灰”了吧。这部分我们发现了什么？

范湘钰：事故中我们共搜出27只液化气钢瓶，其中过火气瓶13只。经过一只一只的分析，发现了王照水店铺中气瓶的问题：他店铺中打烧饼的炉子是网上购买的“三无”产品，而且他在炉子和气瓶的连接软管中间，还自己加了一个调节火力大小的调节阀，这都是违规操作，非常容易造成泄漏。他店铺搜出来的1#气瓶上，钢瓶自身的角阀已经被烧坏，瓶口处成了一个洞。此外，与王照水自己说的店里“只有一个液化气瓶”不同，店内共找到了4个液化气钢瓶。

泄漏液化石油气的原因找到了，引发燃烧的明火又是哪里来的呢？勘验组在房内找到了一只蜂窝煤球炉，我们找到的痕迹显示，炉内有三块煤球，自上向下的第一块仅有下沿小部分燃烧，第二块大部分燃尽，第三块完全烧尽。这就表明这个煤球炉当夜存在明火，只是被调到了火很小的、老百姓称为“封炉子”的状态。

隔壁邻居的证言、王照水自己的第一次询问笔录、监控画面和现场勘验结果多方对照后，此时火灾直接原因已经可以认定了：车站新村853栋一层东侧第三间店铺内钢瓶装液化石油气使用完毕未关闭钢瓶气阀，液化石油气发生泄漏，在达到爆炸极限后，遇明火（蜂窝煤球炉）后发生爆炸并引燃室内可燃物，加之各店铺使用木质隔墙、塑料吊顶等非阻燃材料，导致火势快速蔓延扩大。

“小火亡人”更让人痛心

深读周刊：起火原因找到了，但是多位死者都是二层旅社的住客，他们为什么没有能够逃出来呢？

范湘钰：通过调查，也找到了原因，归根结底还是有关生产经营单位安全生产主体责任落实不到位。当然首先是小吃店安全意识淡薄，未遵守安全用气规则，擅自改装户内燃气设施，且未定期检查维护燃气设施。然后就是您提到的问题，二楼的万泉旅社违反有关规定，在客房的外窗设置防盗窗，且安全出口数量设置不符合国家规范要求，仅有一处安全出口保持通畅，未按有关要求定期开展消防隐患排查和整改。如果旅社没有安装防盗窗，如果安全出口都能够保持通畅，甚至如果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一位住客能够对火势足够重视，不去收拾财物而直接往外冲，都能够为逃生抢出更多时间。

当然，我现在跟您说的，都是多方调查之后得出的结论。调查的过程是非常复杂的，我们多个组分头展开工作，不分白天黑夜，记得那些天一直在调查现场、看守所问话、对照监控、单位开会整理思路，就算回家，也只是换个衣服就赶回来，直到把事故原因找到。

深读周刊：除了追责，找到原因之后的另一个重点就是防范类似事故发生。

范湘钰：是的，之后我们市里进一步强化了消防安全监管责任的落实，强化消防安全教育培训，特别是有针对性地开展了瓶装液化石油气安全专项治理。

深读周刊：这是一起让人印象深刻的亡人火灾，也是您感到最为惨痛和可惜的吧？

范湘钰：事故惨痛，印象深刻，但是其实还有很多更可惜的情况。比如我们经常提的“小火亡人”，有时虽然火很小，但是却造成了人员死亡，这样的情况更加让人痛心。

比如有些现场我们去看了之后发现，燃烧面积就仅仅几个平方米，可燃物的量甚至也很有限，看似非常容易逃生的场景，却往往发生了致人死亡的情况。这也是大家容易忽视的，几乎每年都有发生。基本是老人、行动能力很差的人，躺在床上抽烟造成的。老人躺着抽烟睡着了，或者即便没有睡着但是烟头、高温的烟灰落在被褥等易燃物上，引发了很小面积的火灾，但是因为老人行动能力弱，加上烟气等一呛，很快就会失去行动能力，在原地被火吞噬。我们调查时还发现一些老人喜欢在床下放置各种物品，包括易燃物，甚至有个老人床铺下面堆满了白酒，这在发生火灾时，是非常致命的！

所以我们想再次提醒市民，现在是冬季，处于火灾高发期，一些老人独居在家，或者白天时家中无人，要尤其注意防火问题，老人自防自救能力不足，一旦发生火灾，往往难以成功逃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