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起淮河第一峡硖山口,就要先提到淝水之战。
晋孝武帝太和八年(383年)八月初八,秦王苻坚从长安发兵伐晋,意在一统天下,前秦军队分四路,从凉州、蜀汉、幽州、翼州跋涉南下,从长安发兵的军队将士共有六十万,骑兵二十七万。旌旗招展遥遥相望,绵延千里。《资治通鉴》记载,十月十八日,入冬,前秦平公苻融攻入寿阳(今寿县),寿县失陷,晋朝的驰援的龙骧将军胡彬的援兵,前无去路,暂且退守硖石。这是有关硖山口最早历史事件的记载。
东晋南朝与十六国漫长的南北对峙到五代十国,寿春为边陲重镇,南宋时期,南宋与金国以淮河为分界线的战争长达百年之久。这几段历史时期,南北战争频繁,北方胡族军队来攻寿春,必先经硖石,然后渡淮直趋城下。南朝军队北伐,则是先渡淮夺取西硖石,截断寿春城的退兵之路及后方的军事和粮草增援。寿春总绾涡,颖,淮,淝数条水道,进则利攻,退则固守,占据寿春这战略要冲,能够有效封锁东西通道,所谓“南人得之,则中原失其屏障,北人得之,则江南失其咽喉。”寿春周边城戍众多,凤台古称州来、下蔡。下蔡周围方圆五十里范围自古就有十二连城之说,硖石城属下蔡地,是十二城戍之一,星罗棋布的城屯,有序地形成“一城见攻,众城人救”防御的网络,寿春襟江扼淮,是中原突围通往江南的咽喉,硖石山为寿春城外围重要的军事要塞和前沿阵地,占据硖石,就是打开了通往寿春的西大门。
一千六百年前那个冬天,晋朝龙骧将军胡彬驰援寿春,却被困于硖石,粮草将尽,遂派信使投书镇守洛涧二十五里的谢石军营,信使半途被前秦苻融俘获,苻融打开截获的胡彬手书密信“今贼盛,粮尽,恐不复见大军!”看罢,苻融便火速派使者向前秦王苻坚报告,滞留在项城的苻坚,立即亲率八千轻骑日夜兼程赶来寿阳与苻融会师。在历史学家的著作里,硖石城屯发出的这封救援密信到此就没有更多的记述,无人留意,这封信后来就像是一支煽动翅膀的蝴蝶,最终搅动了淝水战场的大变局。之后的朱序劝降,谢石大军顺势渡淮,苻坚欲施淝水半渡计策,淝水战役的前夜一连串战略调整,都是在苻融截获这封密信之后的决断,硖石之围,围而未战,却成为撬动淝水之战的一根杠杆。风声鹤唳与草木皆兵的淝水战场上,投鞭断流的盛气最终被人心涣散的军队消磨,在骁勇的北府军枪戟之下前秦大军一溃千里。淝水之战,终结了苻坚一统南北的梦想,南北的大分裂格局继续相峙了两百年。
二
立夏时的黄昏,我来到凤台县刘集乡山口村硖山口。
淮水潆洄,风轻浪静。兀立在河水中的西硖山像一只溯水逆行的巨龟,在夕阳的余晖里呈现出金色的光泽,硖石上那株枝繁叶茂的千年皂荚树,阅尽千帆在时光里的风影,树冠的绿叶遮掩下的慰农亭,隐约可见挑起的飞檐。硖山口自古是淮河的险峻之处,淮水千里奔涌至此,两硖夹峙间宽阔的水面陡然变成壶口,风急浪高,往来舟楫视为畏途。淮河沿八公山西脉向西奔流,在硖山口束水北折东去。明人傅君锡称硖山为淮上名山,并有《硖石晴岚》诗赞“何时凿得此名山,夹束淮水列两班。鸟度高峰千仞窈,人行空硖几层湾。”山口村就坐落在这淮水三湾的西岸。
八十多岁的老詹把村里的新房留给儿子娶媳妇,自己和老伴现在借住淮河渡口废弃的售票房里,两间年久失修的砖墙平房,是老詹临时的家。这里是村里离硖山口最近的一处房子,硖山口边的山口村,是詹姓聚居的村庄,村民大多姓詹,只有几户外姓人家,按照老詹的说法,那几户外姓都是詹家的亲戚,是外嫁女儿回到本村留居带来的女婿。
渡口荒芜了多年,一块停渡的木牌斜插在通往渡口的路边,黄昏时,老詹还掂着锄头在禹王山下的菜地除草。每天,淮河水都从老詹的眼皮底下流过,清早一抬头就看到西硖石上那棵茂密的皂荚树,如果目光越过皂荚树,东岸吴家山的山影正隐藏在初升的日光里,夜晚挨着枕头还能听着硖山口的奔流的水声。老詹从小就在村边河边玩耍,淮河水里的硖石山原本是和岸边的禹王山是连在一起的,在他的记忆里,那是1954年的时候,山洼上面还住着四个生产队的村民。1991年淮河发大水,为疏宽河道,拆了山洼里房屋疏散了村民,挖山取土,西硖石上慰农亭和那棵古老的皂荚树从此成了水中孤岛。硖山口的淮河水道从那时起,拓宽成了五百米,东边三百米,西边二百米宽阔的水面,早年间硖口上下河水一公尺的落差也消失了,硖山口的河道从此变得平缓无险,山水安澜。
有河水的地方,就有大禹的身影,西硖石早已成了村民口中的禹王山。大禹治水时,因山阻流,遂以神斧劈开的神话故事和一则霸王挥鞭的硖石山传说,被村民代代口口相传。神话是历史的一部分,是民间解读历史最浪漫的方式,虽然不再有人愿意相信它的真实,却依然不妨碍故事神奇地流传下去,因为那故事里,是从老一辈人的口中传递下来,那里还保留着父亲的温度和儿时的梦,古老的传说已经流淌进我们血液之中,成为生命中最初的回忆。
三
看了一辈子的硖山口的淮河水,老詹不知道淝水之战,也没人和他说起过硖石屯兵的的历史,老詹口中的古迹就是建于光绪丁丑年的慰农亭和门前禹王山上那座曾经香火旺盛的大王庙。
北宋诗人林逋,那位“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和靖先生,曾漫游江淮间留下一首《硖石寺》:“长淮如练楚山青,禹凿招提甲画屏。数崦林萝攒野色,一崖楼阁貯天形。灯惊独鸟回晴坞,钟送遥帆落晚汀。不会剃头无事者,几人能老此禅扃?”林逋先生笔下的硖石寺,就是老詹和我说起的大王庙,只是老詹小时候看到的大王庙,没有和靖先生诗中那般意趣盎然。在老詹十二岁的时候大王庙被拆除了,他还依稀记得禹王山逢庙会时香火缭绕,人头攒动的情形。原先山顶上还能看到当年废弃庙墙的旧址,现在连一片瓦砾都找不到了,禹王山并不高,《凤台县志》记载,东、西两硖石各高60米;硖石山是八公山余脉的末梢,硖石往西地面平阔,再也没有匍匐大地的丘岗。而今禹王山成了村里的风水墓地,满山坟茔芜乱,荒草丛生。过去船舶行至硖山口,都要鸣放鞭炮,或是船夫把船楫泊在岸边,拾级进庙焚香敬神,以祈佑船稳人安。
明代地理学家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中说:“硖石山,州西北二十五里,夹淮为险,自古戍守要地上有硖石城。”硖石城历经兴废,南宋度宗咸淳十年(1274年),元世祖忽必烈率兵南下,南宋“朝廷以银二万两命寿春措置边防”,寿春府都统夏松率部修东、西硖石城。两城筑成后,夏松作《筑城记》刻于西硖石壁崖上。光绪十八年《重修凤台县志》上可以找到硖石山古城的后续记载:“硖石山古有四城址一在东硖石顶,旧城已没;一在西硖石顶,迤西微平处,俗名城子山西北隅,尚有遗址。”又是百年风雨之后,我再去寻找,遗址早已灰飞烟灭,成了时间的碎屑,不知飘向了何处。西硖石壁上《筑城记》也已成淮水中流的孤岛,探出河面的石崖,远不是古书里描述的那般峭壁如削,险峻巍峨。孤悬于水面的峭立的石壁上,如果有船撑桨近前,依然可以辨认出九百年前留下的漫漶凿刻痕迹。
西硖山慰农亭的石柱上,刻有一幅清光绪年间凤台知县颜海手书对联:“选胜值公余,看淮水安澜,硖山拱秀;系怀在民隐,愿春耕恒足,秋稼丰登。”当弥漫的硝烟散尽,春耕恒足,秋稼丰登,是最美的一幅人间图画。(作者:徐琦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