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了已经二十五年,那年我只有九岁不到,却仿佛某一刻突然懂了悲恸,以及没有来由地对悲伤的压抑和隐藏。

如果今天来谈谈母亲,搜肠刮肚估计都是年幼时那些隔着远山的近岚后面的模糊身影,经由岁月的洗练,也许美好了些失真了些,但是那是我至今为止仅存的片段记忆。如果不记下来,我怕我忘了,那就真的丢了母亲。

我的母亲是位地地道道的上海姑娘,外公外婆都是上海人,年轻时来了蚌埠,落地生根,开枝散叶,母亲也跟着在蚌埠这座皖北小城呱呱坠地。但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正像她离开时那样,也是刻骨铭心的。

外婆经常有意无意地回忆说,那时候她只有24岁,外公23岁,两个年幼无知又单薄无助的孩子,有了我母亲。可是外婆并不知道自己有高血压,生我妈的那天一觉起来突然不认识外公了,紧接着两眼一黑昏倒在床,口吐白沫,外公怎么唤都唤不醒,后来找了一个板车,推着外婆赶到医院。病危通知单下了两次。保大还是保小?保大还是保小?可以想象当时年仅23岁的外公是以怎样的心情在签字决定。直到现在回忆起当时生我母亲时的情景,外婆总要在最后说上一句:啥都不知道,一觉醒来孩子都生好了。

惊心动魄,又波澜不惊,就这样,我的母亲来到了这个世界。

那时候外婆外公在工厂里面做活,每天工作时间和工作强度都很大,根本无暇照顾孩子。所以我的母亲一断奶就被送往上海的亲戚那里,过了几年“上海生活”。这期间照顾过她的亲戚们都非常喜爱她,“小燕”长“小燕”短地叫着,尤其以我的大外公(我外公的大哥)对她最为疼爱。过了几年外公外婆有了第二个孩子——我的舅舅。当时年仅八岁的我母亲早早地承担起了照顾弟弟和给外婆打打下手做点家务的重任。母亲与舅舅从小就很亲密,舅舅在幼儿园放学了,母亲每次早早去接到他都要赶紧抱起来,因为担心幼儿园老师无暇顾及弟弟,所以年幼的她就知道要用拥抱来疼爱弟弟。这样的疼爱一直延续到成年以后,所以她走后的二十多年里,每一年的扫墓,舅舅无论再忙,从不缺席。

后来随着我的出生和渐渐长大,对母亲的印象终于有了第一人称的记录。

记忆当中最早的画面是我上幼儿园的时代,有一次母亲去幼儿园接我放学,然后说带我去一个新地方。我永远都忘不了进入那扇大门时的感觉。虽然当时年幼,但是我能感受到母亲转动钥匙开门时的喜悦,把门一推,告诉我——“这是我们的新家。”

直到现在,我对家和房子的牵连和归属一直抱有那种根深蒂固的神圣感。那间房子我住了十五年,母亲只待了不到一半的时间,可是那间房子对我的意义是无限广大又深远的。母亲带我来了,然后她又走了,留下我空空荡荡,从来没有过依存。

母亲生病时,我已经读小学了,经常往返于学校和医院,穿梭于各个亲戚家寄养。外公外婆还有父亲带着母亲东奔西走,四处寻医问药。每次我并不十分明白,但是看着母亲躺在病床上日渐消沉,我有时调皮过后坐在她身边也会拉着她的手陪她默默流泪。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可能并不懂泪水的意义,只是觉得那是一种陪伴,自然而然地陪着母亲,以至于那是我对生前的她最后的回忆。

母亲走了,整个家庭天翻地覆,我虽然年幼但也不可幸免。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可能我的性格里总有那么一丝柔软的坚强,在母亲走后的某篇考场作文里,我情不自禁写道万方小说里的一句话:死亡并不能带走我们的爱人,相反她们永葆美丽可爱的青春。

就这样,二十余载时光悠悠走过,外婆外公已至耄耋之年,我也成了家有了娃。当我开始认真地考虑下一代的养育问题,突如其来的刺伤让我措手不及。我恍然大悟,母亲已经走了二十余年了,我也不再是那个痛苦自卑的孩子。

临近母亲的忌日,心潮起伏难安。辗转反侧的今夜,就让笔端留住这些年来我与母亲的点滴回想。我从未刻意怀念过她,可是她总以另一个世界另一种方式与我牵连。痛苦的感应却也甜蜜,我心存感激。

母亲,我要把你记下来,我怕把你丢了,希望我们都能在彼此的感应中获得安宁。（作者：马维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