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晓军
在我老家,它不出众,只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杂树,既做不了高档家具,作柴火又太费神。乌桕树好看,发现的人一定不多!
《本草纲目》说:“乌桕,乌喜食其子,因以名之。或云其木老则根下黑烂成臼,故得此名”,我没有看到根烂成臼的乌桕树,许是小城的乌桕树还年轻吧,也大概是我太年轻了吧!但乌桕树很老,它活在1400多年前贾思勰的《齐民要术》里,乌桕大多离群索居,在田头,在村边,在溪头,在无垠的历史长河中默默站成了一种清孓的姿态,日本的柳宗悦曾说:“只有顺从自然者,才能够获得自然之美”,乌桕顺应自然的优胜劣汰,它的存在自有它的道理,乌桕默默无语自成篇章。
在小城,哪里有乌桕树,我心里门清,就像哪里有梅花绽放,哪里有桂花飘香,我一找一个准。在深秋,去看乌桕,如同去拜访一位老友,去之前,特意沐手更衣,穿了素布的长裙,挽了一个发髻。我觉得只有素净古朴之气才能配得上深秋的乌桕树。
深秋的乌桕树很干净,黑黝黝的枝干像硬笔在蔚蓝色的天空下画线条,构图极其简练,天地素净,白色的乌桕子在枝头如白梅点点,黑白两色之间的大片留白,是乌桕写给大地的诗句,是天、地、树有深意,特意留给人类的思索。
那个冬月袁枚遇见乌桕差点以为是梅花,他的诗句写道:“余冬月山行,见桕子离离,误认梅蕊;将欲赋诗,偶读江岷山太守诗云:“偶看桕子梢头白,疑是江梅小着花。”桕子被误会是梅,何尝不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呢!
乌桕,春天开花,夏天结种。种子的颜色开始为青色,慢慢转化为黑色,像花椒壳一样。到了冬季,成熟后外壳裂开,露出内部三枚并生的白色种子,远远看上去像一小团棉花,之所以呈现白色,是因为种子外面包裹了一层蜡状物。乌桕种子经久不凋、挂满枝头、白色点点,充满了意趣。杭堇浦诗云:“千林乌桕都离壳,便作梅花一路看”,瞧瞧,我们的前辈们视力好,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乌桕好看,那似满树梅花开呢!
“乌桕平生老染工,错将铁皂作猩红”,乌桕也是个丹青高手啊,好像一个老染工,把自己像铁一样的黑褐色染成了猩红色,其实还有其他的浅红、深黄、红褐……数不清的颜色,交杂辉映。
我一个人在树下徘徊,看赤橙黄绿青褐紫,千娇百媚渐变色,它是清冷秋季浓墨重彩的一笔,我拍色彩斑斓的叶子,也拍舒朗利落的枝条,更拍缀满枝头的乌桕子。我坐在树下,膝盖上翻开一本书,什么书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个清寂的氛围,我静静等待一粒粒乌桕子从枝头坠落,啪啪打在我翻开的书页,那声音是禅意的敲打,也如深山冷泉的叮咚,我心底的波纹,一圈圈地漾开,这一刻的平静与了然,不可说。
有位男士从我身边跑步,跑过去又回头望了望我,他许以为我是个痴呆的女人吧!我才不管呢,古有黛玉葬花、湘云醉眠芍药裀,今有我乌桕树下发呆,素来女子自多情,寄情于物,也是一种风雅。
把拍的乌桕图给他看,他也很喜欢这景色,想到这世上有一人和我心意相通,又多一个人爱着乌桕,我真替乌桕高兴,也替我自己高兴。秋风给乌桕一树华彩,乌桕给我清癯之意。我的心里有它,到哪里都会把目光投给它。
乌桕果的花语是静静地守候,它等了我千年,其实也是想让我把它带回家的吧。每次看乌桕的时候,都想自己爬上树去砍一些枝条回家插花瓶。果然,冥冥中还是遂了我的心愿。
前阵子散步看到园林工人修整树木以备过冬,路边砍下的乌桕树枝仍有几片彩色叶子飘摇,白色果子一串一串的仍在,真高兴啊!就停下来捡拾,就像捡了宝贝一样,一边扯树枝,一边傻笑。他讥笑我至于乐和成这样嘛!
我说至于啊!这世间万事万物那么繁杂,难得有一样东西既入眼又入心!
回家从储物间扒拉出我腌菜的老坛子,瓷面黑黝黝地泛光,乌桕枝凌乱地插进去,放在铺着蓝印花布的案上,三五桕枝、一坛碎梅。光阴寂寂,至简至朴之风扑面而来,那桕枝渗出的骨骼清奇、桕子似梅的清凉,漾出一室侘寂之气。
倘若我往乌桕枝前靠靠,那我是不是也是一枝好看的乌桕呢!(编辑 徐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