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晓军

是在浍河大坝上看见地衣的。

看到地衣之前,先看到一位提着篮子的妇人。她蹲在草丛中捡拾什么,风吹乱她的发,她抬起手捋了一下头发夹在耳后,这不经意的动作,充满了迷人的风情,我不禁再次望向她。

这一眼便望见她篮子里的地衣,一块地衣往篮子里一撂,不,是跳跃而入,吸饱雨水的地衣圆润得像QQ糖一样富有弹性,它轻轻弹跳、微微颤动,然后伏于篮底归于平静。

“是捡地衣吗?”

“是的,捡地衣。”

简短的对话,将我欲走的脚步拉回。走过去几步,也蹲下身子,草根下一块块地衣,长得很肥厚,每一块地衣都晶亮饱满,蓄足了浆汁,摸起来细腻滑润。

我心里喟叹一声,果真是地衣啊,我有多少年未见它了。在老家的荒地里,有一种大自然的馈赠,我们叫它地衣、地皮、地耳,它们生长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轻易不被人打扰。

十一二岁是无忧的年纪,夏天,只要下过雨,我们姊妹几个就会相约着去湖草地捡地衣,之所以相约而行,据大人说,那个地方很馋(阴气重的意思),小孩子一个人去会被吸了精气神。人多,阳气盛,就不怕什么牛鬼蛇神了。湖草地离庄子很远,一大片荒地,不长庄稼,只长湖草,其实湖草也不是没用,它是苫房子的好材料,比麦穰顶的房子更抗风雨。不知道为什么,湖草地的地衣比别的地方的地衣大且肥,口感更滑脆鲜美。

到了湖草地我们就散开了,小小的身影点缀在草木间,弯腰、低头、寻找、捡拾、腾挪……寂静的田野瞬间灵动起来,湖草曼妙的枝条随风舞蹈,欢快的说笑声此起彼伏,开心得就像是参加一次野游聚会,个中意趣远远超出了捡地皮本身。

是因为湖草地环境纯粹吧?湖草地覆着一层厚厚的枯叶,地衣悬在腐败的湖草枯叶上,似接未接土地,这里捡的地衣,很干净,拣去枯败的湖草长叶子,就没有什么杂质了。天干的时候,地衣缩成一点点的褐色,匿于草根,寻它们不见了,这给少年的我们留下无数玄谜。后来才知道地衣是皱缩休眠了,据说有的地衣能休眠七八十年之久呢,植物的世界充满奥妙,它们一边给人类果腹之用,一边又留给人类无穷奥秘。

近几日阴雨连绵,是地衣生长的旺季。一簇簇、一朵朵黑里透绿的地衣,有的从草根里长出来,有的软软铺在地上,犹如用水浸泡过的木耳,水灵灵,嫩生生,滑溜溜。

那妇人直起身子,颠了颠篮子里的地衣。

“不捡了吗?”我问道。

“不捡了,这是大自然的馈赠,我不能独占,留给别人捡吧,我这些够炒一大盘子了,鸡蛋炒地皮,很好吃的。”她微笑着说。我很喜欢她对物的这种态度,对于天然之物,我们珍惜拥有、取之有度。

“是的,很好吃!我小时候经常吃。”

年少时期捡拾地衣不仅仅是为美味,更多的是为济荒,因此母亲的做法也很简单,红椒、绿椒、葱白段,再从坛子里捞一把腌得黄澄澄的酸菜,家常食材,也不讲究刀法,热气腾腾得酸菜炒地衣出锅了,那酸爽的气味十分诱人,夹一筷子放进嘴里,润滑不腻,酸辣下饭,就着死面饼子吃,真是人间美味。当然,条件好的人家,会做鸡蛋炒地衣,那滋味更加鲜美爽嫩了。

人总会在某个时刻,经由某个事物触发情感的大门,亲爱的地衣,隔着漫长的岁月,今天我又再次触碰到你的润滑Q弹,荡起我心海深处的怀旧情结,这不仅仅是关于地衣的回忆了,记忆的闸门一打开,那些关于少年、故土、乡愁的往事汹涌而出,老家的一切,将永远长在我心里。

蹲下身子再端详那些地衣,还是很老很安静的样子,皱皱巴巴的,和许多年前我捡拾的没有什么差别,它们也许就是打了个盹,然而,我已经走了五十个春秋。五十年后再找儿时拾地衣的那种感觉,怀旧之情有所依附,也是人生中的一种美好享受。

地衣真的很古老啊,南朝齐梁名医陶弘景已经以“地耳”之名将其载入《名医别录》了,这是世界上关于地耳(地衣)最早的记录。

晚清的薛宝辰很有情趣,他的地衣汤色香味俱全。在《素食说略》里他写道:“取(地耳)细如小米粒者,以水发开,沥去水,以高汤煨之,甚清腴。余每以小豆腐丁加入,以柔配柔,以黑间白,既可口,亦美观也”。这真是应和了明代诗人庄昶“野老贫无分外求,每将地耳作珍馐”的诗句了。

那些留在史册上的美味地衣,带给我一种味蕾上的享受；而这些留在地上的地衣,则给我温暖的慰藉。只是不知道,这些地衣还会在草地上待多久。太阳一暴晒,也许它们就不见了。

但我知道,它们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