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拨动母亲的心弦
文/郝兴燕
窗外那棵老槐树最先知道秋的消息。晨起时,母亲推开窗,一片半黄半绿的叶子正好落在窗台上。她拾起叶子,在掌心摩挲良久,忽然说:“你父亲最爱这样的天气。”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叶脉里沉睡的时光。
父亲的旧风衣还挂在门后的衣帽架上。每年秋风起时,母亲都会把它取下来仔细晾晒。那是一件藏青色的风衣,领口已经磨得发白,左胸口袋上方有个不起眼的破洞,是父亲别钢笔留下的痕迹。母亲晾晒风衣的动作很慢,先把袖子展平,再抚过衣襟,最后轻轻拍打后背。阳光照在风衣上,她轻轻拍打,扬起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邻居劝她捐了,她只是摇头:“留着,万一他回来要穿呢。”其实父亲已经走了整整十年。
午后,母亲开始翻找毛线。那个旧藤条编织的篮子里,装着我们家几十年的冬天。最上面是我小时候的红色围巾,已经褪成了淡粉;中间是父亲的灰色毛衣,袖口磨出了毛边;最底下,竟还有一双手工织的婴儿袜,淡蓝色的,只有掌心那么大。母亲把毛线一团团理好,手指轻柔地抚过,像是在抚弄一架无声的钢琴的琴键。她说要给我织条新围巾,可我明明看见,她拿起的是父亲最常穿的藏青色。
黄昏时分,厨房里飘出糖炒栗子的香气。这是母亲每年秋天必做的功课。她炒栗子的手法很特别,要先用小刀在栗壳上划十字,再放进铁锅慢慢翻炒。栗子在锅里噼啪作响,像极了小时候父亲带我去郊外踏青时,脚下枯叶碎裂的声音。母亲说,父亲第一次来家里提亲,带的见面礼就是一包糖炒栗子。“那会儿穷啊!”她往锅里撒着白糖,“可他非要买最大最饱满的。”糖稀在热锅里融化,把每颗栗子都镀上了琥珀色的光。
夜深了,母亲坐在窗前补一件旧衬衫。那是父亲生前常穿的格子衬衫,肘部已经磨薄,对着灯光能看见细密的纹理。母亲的针线活极好,针脚细密匀称,像是要把所有的思念都缝进布里。台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微微佝偻着,随着穿针引线的动作轻轻晃动。偶尔有夜风从窗缝钻进来,撩动她花白的鬓发,她也不去理会,只是偶尔抬头望望窗外——那里,父亲的自行车还靠在墙角,车铃已经锈迹斑斑。
前日整理旧物,我在五斗橱最底层发现一本相册。翻开来看,全是父母年轻时的照片。有一张特别引人注目——他们并肩站在一棵银杏树下,金色的落叶铺了满地,父亲穿着那件藏青色风衣,母亲围着鹅黄色的围巾。照片背面,父亲用钢笔写着:“1985年秋,香山。”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那个“秋”字写得格外用力,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是要把整个秋天都收进笔画里。
今早醒来,听见母亲在阳台上轻声哼歌。是那首《秋风吻上我的脸》,她年轻时最爱唱的。歌声被晨风送得很远,在楼宇间轻轻回荡。我悄悄望去,见她正给父亲留下的那盆菊花浇水。菊花开得正好,金黄的花瓣在秋风里微微颤动。母亲的手指轻轻拂过花瓣,动作温柔得像在触摸婴儿的脸颊。
昨夜有雨,今晨气温又降了些。母亲找出那件织好的藏青色围巾,却不是给我,而是仔细叠好,收进了父亲的衣柜。柜门开合的瞬间,我闻到樟脑和时光混杂的气息。她转身时,我看见她眼角有细碎的光在闪,不知是泪,还是窗外投进的秋阳。
秋风又起,吹动了母亲花白的发丝。她站在窗前,望着满院落叶,忽然回头对我说:“其实你父亲从没离开过。”我正要开口,却见她微微一笑,指着心口:“都在这里呢。”窗外,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正好落在父亲的自行车座上,轻轻晃了晃,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