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边寻佩弦
文/蒋万忻
秦淮河穿城而过,缓缓汇入长江。中山码头的游轮鸣笛启航,天边染上了藕粉色,云影缠绵,江风正好,江鸟回旋。
在浦口码头下船,我来到了浦口火车站旧址。曾经繁忙的车站,现在只存着售票处窗棱上的锈迹。一百年前,这里有一个凝结着晶莹泪光的背影,被人们不断提起。
在津浦铁路的起点,停放着废弃的车厢。我似乎看见那个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色大马褂、深青布棉袍的背影,蹒跚地走进来来往往的人群,走进虚幻的时空里。夕阳如朱红的橘子,在眼中格外鲜亮。是离愁,是悲痛,还是悔恨?在朱自清先生晶莹的泪光中,风吹起愁绪。这背影,成为中国最文艺的火车站的标志。
与浦口火车站沉静历史一江之隔,便是那活色生香的十里秦淮。六朝烟火气,朦胧秦淮月。桨声揉皱了素月,歌声萦回了旧梦。
每日可见秦淮河水缓缓流过,泛着青色的微波。在桨声灯影里,我乘坐秦淮画舫,执着地追寻佩弦先生的足迹,只想领略那荡漾着蔷薇色的历史。
眼前的游船仍是红漆的木窗,雕镂着古色古香的花纹,让人心中漾起一番柔情。“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牲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是佩弦先生独特的感受。
慢慢地,河道渐窄。船划过桃叶渡,两岸灯火在水波里起伏。明月洒下清辉,河面上弥散着一层雾霭。也许是迷人的面纱吧,半掩着秦淮风韵,伴随着一阵吟唱穿越而来。这似水柔情,留住了多少游子的清梦。“只是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先生昔日的慨叹,此时已随风逝去。想来那个时代里的愁,全化作了桨声灯影,也留在了那个时代。
夜色渐深,夫子庙天下文枢牌坊前的照壁,被路灯照成了团团光晕,水汽渲染着颇不宁静的月光。此处虽不是清华园的荷塘,但蓊蓊郁郁的柳树倒也可以成为朱先生漫步的背景,想来他应是喜欢的。但对我来说,那么熟悉的地方,今天却显得那样陌生,似乎藏着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怯。
一阵夜风来袭,墨色水波荡漾,素月流泻霜华,遗落旧梦一场。“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憧憧,歌声扰扰。”当年,叶影婆娑,笙箫齐鸣,轻歌曼舞。文德桥在喧闹声中静默,被轻笼在楼宇间,夜夜如此。如今,我试着倾听桨声欸乃,却忘了如今的画舫已经没了桨,两岸也消逝了歌女的吟唱。
先生喜爱秦淮河,也许想借一河柔波来滋润干枯的岁月,慰藉寂寞的灵魂。但在灯火交辉里,他没有找到梅雨潭的“女儿绿”,让他拥抱亲吻;也没有遇见荷塘月色中脉脉的流水,让他超脱世俗。于是,他只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然而,秦淮河的柔波或许能滋养文思,却难以软化现实的风骨。先生的文字柔情似水,但先生的铮铮铁骨却坚如城墙。晚年,先生身患严重的胃病,每月的薪水无法维持全家人的生计,更无钱治病。但他毅然在《抗议美国扶日政策并拒绝领取美援面粉宣言》上签名并说,“宁可贫病而死,也不接受这种侮辱性的施舍。”临终前,他嘱咐夫人:“我是在拒绝美援面粉文件上签过名的,我们家以后不买配给的美国面粉。”
“凉月凉风之下,我们背着秦淮河走去,当然是悄默的事了。若回头,河中的繁灯想必依然。我们却早走得远,‘灯火未阑人散’。”这样的情形留在俞平伯先生的记忆中。
秦淮河依旧流淌着岁月的故事,我走过先生走过的地方,是否也算在平行的空间里相遇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