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抚摸着这枚部分边缘已被磨成古铜色的钥匙,所有的一切还是那么熟悉,指尖游走在它独特的细微纹理中,蜿蜒前行,像是丝丝情思,在指尖温暖与金属冰冷间慢慢纠缠交织,流逝的岁月在它身上镌刻下或深或浅的划痕,可那依旧分明的棱角却在诉说着它打开一扇门的渴望。而这枚钥匙对于我来说,打开的不仅仅是一扇门。
老屋的屋顶早已由草换成了瓦,再到换上蓝色铁皮,站在老屋前,我迈开步子上前,可又像是被什么绊住了似的,停了下来。
老屋的一面拐角处有个蒸年馒时才能用得着的大蒸笼,看到这个大蒸笼,我仿佛看到了年三十的午后,我用我的小手,父亲用他的大手,我们将满载着新年的祝福稳稳地贴在门上。我还想到,蒸笼下曾经有块小石片盖着一个小窝窝,手中的这枚老钥匙经常被放在里面。
我拂去门上长年累月积攒下的蛛网,拿出钥匙,熟悉地将它插入锁孔。角落里,还是那个不变的老地方,安放着父母的泥土小火炉。母亲病后,已不能走动,父亲用这火炉生火取暖、炒菜煮饭。渐渐地,父亲的行动也越来越迟缓。如今,炉内黑洞洞的,可我还是会认为炉上面还会有我熟悉的饭菜味道。
我又看到了母亲的衣箱和父亲的写字桌,十多年来,还是原样摆放。只是早已不用上锁了,现在那里留存的是父母的几件衣裳,我伸手摸了摸它们,它们在里面静静地睡着了。我把木窗前的物品向一边推了推,窗外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木格间投射在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十三年前,那个凌乱的上午,当父亲从医院回到家不过十分钟,父亲的手再没能抬起,落在枕边的几颗泪珠唱着低沉的挽歌。
正门的墙上镜框里还有许多张老照片,时常,我会把他们晾晒在一个叫作“曾经”的台子上,几缕叫作“淡忘”的阳光在他们身上抚摸着,一位名叫“记忆”的画家为他们上了色,又在一个名叫“现实”的眼睛里褪了色。曾经非常熟悉的家,已找不到安适自己疲惫身体的一个座位。眼里湿湿的,朦胧中,我看到了摆放电视机的那张桌子抽屉里是父母最喜欢听的大鼓琴书磁带,我也还知道躺在桌肚里的录音机不再会响起,我也不再有勇气去一一打开这些尘封了十多年的往事,我怕我坚持不住,我怕这一次,还会落荒而逃。
那些远去的事一一被提起,说着说着便沉默了,手中的钥匙也沉默了,它与这箱子、桌子、照片,与这里的一切均能一一对应,不曾凌乱,它已锁不上承载着我美好记忆的一个个老物件。
老屋就是一座城堡,装载着父母为我编织的绮梦,承载着我无数美好的回忆。父亲对大约三四岁时的我说过,不是我们应该得到的东西,我们就一定不能要。八岁那年,父亲买回了拳头大小的一块狗肉,母亲用刀反复比画着,切出了橘子瓣状的七份,一份给了父亲,剩下的分给了我们兄妹六人,母亲背过身去舔了舔刀刃两面的肉末时被父亲的目光逮了个正着,父亲拿过母亲手中的菜刀,将自己的那瓣切成两半,这一幕就像一抹昏黄的灯火,为我留存了一个年代的记忆。十二岁那年农忙季节,母亲下地收庄稼前交代我,让我到街上打酱油,打好酱油快到家门口时酱油瓶摔碎了,父母告诉我人难免会打碎一些东西,只要人没事就好,还告诉我要把碎玻璃渣清扫干净,它可能会伤着别人。
二十岁那年。我成了村里第一个外出求学的女孩子。在清晨的月光下,父亲将我送到车站,永远记得那日父亲站在路口,用他不变的笑向我挥手,我默默无语……
时光作渡,眉目成书。有人等待,有人遗忘,有人深爱。有人停在原地,永远地给我们留下那枚老钥匙,等待我们打开芳草掩映的门扉,共诉温情。
时间向左,记忆向右,我们放在心里的事越来越多。我就像个期盼落叶归根的老人,总想起锁住童年少年记忆的老屋;我又像一根长在贫瘠山崖上的藤蔓,向远方延伸得越长,根就扎得越深,故土就越难离。人生百年,一个人一辈子所能拥有的财富当中,唯一不可丢失的孤本——就是有枚老钥匙锁着的老屋。
离开老屋,转动老钥匙,看到东西两院炊烟正在袅袅升起,炊烟就像手中的这枚老钥匙,它在过去曾长成屋顶上的根,现在仿佛变成了村庄古老的手臂,正引领还乡人,回到故园。(作者:李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