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哪吒神话传说
——哪吒在天津、固镇有家园
赵 华
2012年，哪吒闹海神话传说入选天津市河西区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远在千里之外的安徽蚌埠市固镇县也有着丰富的哪吒闹海的神话故事，并于2022年列入县级非遗。作为家喻户晓的神话人物——哪吒是如何成为人人喜爱的少年英雄？为何他有多处故里家园？哪吒信仰又有怎样文化意义与社会价值？
一、哪吒形象的演变
哪吒作为外来的神话人物逐渐在中国本土化并最终演变成一个被人们敬仰、喜爱的英武少年英雄，其中的演变过程大约经历了两个阶段。
（一）由佛入道
哪吒形象由印度传入中国，最初为佛教护法金刚。在印度佛教中，哪吒是佛教四大天王多闻天王毗沙门天的儿子（也有祖孙说）。毗沙门天是守护北方的神。隋代，毗沙门天信仰由西域传入中华。十六国时期，北凉僧人翻译的《佛所行赞》是最早提及毗沙门天和哪吒二者关系的译著。其中说：“毗沙门天王生那罗鸠婆（哪吒），一切诸天众，皆悉大欢喜。”唐代不空和尚翻译的《毗沙门仪轨》说“天王第三子哪吒太子捧塔常随天王”。这便是托塔和三太子的来源。哪吒最初梵文译音为那罗鸠婆、那吒鸠跋罗、那吒俱伐罗，后来，逐渐演变、简化为“那吒”。周庆安著《探秘诸神背后的真相》解释了哪吒的名字含义，书中称“哪吒”这一词汇是汉语复合词，并引用《康熙字典》《辞海》的记载说“哪”指“傩”，本意是扶正祛邪，“吒”即“叱咤”，意叱怒也。王新禧著《中国神话：尘封下的幻想之翼》文中也说：“‘哪’为‘傩’，‘吒’为‘咤’，‘哪吒’意即傩咤驱赶鬼神”。
在唐代僧人广智不空翻译的《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真言》中说：“其毗沙门面，作甚可畏形，恶眼视一切鬼神势。其塔奉释迦牟尼佛。教汝若领天兵守界拥护国土。何护吾法。即遣第三子哪吒捧行莫离其侧。”其中，还说：“尔时哪吒太子，手捧戟，以恶眼见四方，白佛言，我是北方天王吠室罗摩那罗阇第三王子其第二之孙。我祖父天王及我哪吒，同共每日三度，白佛言，我护持佛法。”由上述材料可见哪吒最初传入中国时是佛教的护法，他从什么时候成为中国道教大神的呢？随着元明小说普及，哪吒故事逐渐脱离佛教经典，开始演义化、大众化，其形象也由凶神恶煞的猛男变成了更加亲民、惹人喜爱的道教孩童。元代佚名的《三太子大闹黑风山，二郎神醉射锁魔镜》里已经将哪吒变成天庭玉皇大帝驾下公务员。同时期，《猛烈哪吒三变化》则是最先完全以哪吒为主角进行创作的小说，讲述了哪吒三头六臂降服十大魔王的故事。明代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说：“哪吒本是玉皇驾下大罗仙，身长六丈，首带金轮，三头九眼八臂，口吐青云，手持法律，大喊一声，云降雨从，乾坤烁动。因世界多魔王，玉帝命降凡，以故脱胎于托塔天王李靖。”至此，哪吒完成了由佛入道的过程，并明确了与托塔天王李靖的父子关系。
（二）道教大神到少年英雄
在《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哪吒完成了由佛入道的中国本土化过程，成为中国道教的本土神，到了《封神演义》中进一步明确的哪吒的孩童形象。从《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到《西游记》，哪吒的形象逐渐丰满，“闹海”“析骨还父，割肉还母”“莲花化身”等情节逐渐出现；《封神演义》则将哪吒的故事定位于东海、陈塘关、九湾河，并且明确描述了哪吒的道童形象。这种形象在杨柳青年画为代表的木板年画中更直观地表现为招人喜爱的胖娃娃形象。
二、哪吒的两个家园
（一）天津与固镇的渊源
明洪武皇帝建立明朝，派其四子燕王朱棣镇守北京、天津一线，防止蒙元势力再次南下。朱棣带领大量安徽籍士兵来到天津戍边、屯垦，这些操着安徽方言的士兵落户天津，并对天津方言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形成了天津方言岛现象。经李世瑜、谭汝为等学者多方考证、科学比对得出结论，安徽固镇及其周边地区的方言是天津方言的母方言。语言是文化的载体，语言的历史渊源使两地文化必然存在某种相关性。
（二）洪水孕育哪吒神话
大洪水是人类共同的痛苦记忆。西方因洪水而有了诺亚方舟，东方则有大禹治水的历史记载以及精卫填海、哪吒闹海等神话传说。
《封神演义》明确记载哪吒出生于陈塘关，闹海的地方“这河是九湾河，乃东海口上”。申请哪吒闹海非遗的地区首先要满足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要与东海有密切的渊源。
天津地处华北平原，濒临渤海，北枕燕山余脉，是典型的退海地。四千年前，海侵平复，古黄河曾数次改道，素称“一石水，六斗泥”（东汉桓谭《新论》）的滔滔黄河水携带大量泥沙奔流而下，在天津附近入海。在黄河泥沙的堆积之下海底逐渐露出，在天津地区形成了广袤的冲积平原，天津的后花园蓟州区也是退海之后地壳运动逐渐隆起形成的山区。由于地壳运动，海平面下降在天津这块冲积平原上留下了四道贝壳堤。其中第二道形成于2700—3700年前，与传说哪吒闹海的时间大体对应。
固镇地处淮河中游的北岸，从现在地图上看距离东海相对较远，但历史上黄河曾数度夺淮入海。淮河流域的豫东、皖北、苏北和鲁西南地区成了黄泛区，淮河河道成为黄河的入海口。清乾隆年间的《淮安府志》记载：“每淮水盛时，西风激浪，白波如山，淮扬数百里中，公私惶惶，莫敢安枕者，数百年矣”。据固镇县第一中学教师丁玉聪介绍：早年间，黄河夺淮入海，九湾以东，五河汇聚，直达东海，当地人称之为东海口。此外，从历史沿革的角度看，固镇的地理位置临近古东海郡。清代《五河县志》记载：“秦泗水郡地，汉临淮东海沛三郡。”1964年，国务院决定由宿县、灵璧县、怀远县、五河县衔接处各一部，析置固镇县。由此推断固镇距离东海郡实际距离并不远，也具备了哪吒闹海的基本地理环境。
天津、固镇与东海的渊源，使两地共同成为传说中的哪吒闹海地有了地理依据。滔滔洪水历来是人类最大的自然灾害。面对难以抗拒的自然伟力，我们的祖先在竭力抗争的同时，还幻想出一种能够战胜灾害的超自然力量，以表达治水的美好愿望。天津、固镇自古就饱受洪水灾害的侵扰，两地人民产生了渴望出现哪吒这样的英雄人物的心理诉求。
（三）九湾河与陈塘关
《封神演义》中记载的哪吒闹海有两个关键地名——九湾河与陈塘关。天津、固镇两地都有九湾河、陈塘关。
“九湾河”并不一定是九道湾。在中国文化中，就有以“三”“九”表虚数，指数量之多的习惯。“九”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大的阳数。清汪中《述学·释三九》中就把“九”称为“数之终”，“凡一二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以三，以见其多；三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以九，以见其极多”。顾名思义，“九湾河”应是一条河道弯曲的大河，天津与固镇均有符合九湾河特点的河流。
在国家图书馆收藏着两幅河道的地形图，分别叫作“上北河图”和“北河下图”，两张图拼起来就是海河的全图。《天津城市历史地图集》中说，这两幅图是迄今最早的用西法测量绘制的海河干流图，从图中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海河称得上是九曲十八弯。现在的海河是经过多次裁弯取直改造后的河道，其弯曲之处大多被裁去了，才适合近代大型货轮通航。当地百姓就有把海河称为“九湾河”的。
《封神演义》中说哪吒出生于陈塘关，而在海河南岸不远有一个陈塘庄，也称陈塘关。陈塘关处于海河南岸，而海河是入海口，过去渤海大潮海水倒灌，会沿海河逆流而上直到西青区的杨柳青、武清的杨村、河北胜芳的杨芬港，即天津俗语讲的“潮不过三杨”。直到1958年海河防潮闸修建后，这种特殊的水文现象才告终结。当年涨潮时，海水汹涌，不亚于钱塘大潮，天津人为了观潮曾在老三岔口修建海河楼。陈塘庄距离海河南岸数里之遥，哪吒在此闹海是合情合理的。
固镇的历史地图上也有九湾河与陈塘关。明代的《中都志》，清代的《灵璧县志》《灵璧志略》《五河县志》《光绪凤阳府志》以及《凤阳县志》中均有“九湾”的相关记载。如《光绪凤阳府志》中说：“浍河又东过九湾集。”注曰：“浍流曲折有九湾。”《灵璧志略》记载明代建九湾社仓、水次仓。可见九湾河是固镇水系的重要支脉。在刘集镇九湾村附近有一渡口，相传名曰陈塘渡，又名陈家渡口，水势浩渺。当地百姓世代相传，这里就是哪吒闹海之地。丁玉聪老师在考证《封神演义》原著陈塘关与固镇九湾陈塘村地名与自然环境后，得出结论：今固镇、五河县境内的九湾、陈塘村与《封神演义》原著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四）两地的哪吒崇拜
哪吒是两地人民共同的“老乡”。两地的居民对哪吒有共同的喜爱、敬仰乃至崇拜。首先，表现在修建哪吒庙上。建造庙宇以祭拜，是人类对于英雄、神灵、祖先崇拜的最好的体现形式。两地都建有哪吒庙。在天津陈塘庄有一座坐北朝南的古庙，位于陈家台的高地，人称西大庙，其修建时间不可考，但最晚建于明代，后来此地成为“洞庭路小学分校”，再后来成为陈塘庄派出所所在地。在陈塘庄附近的上下河圈的村民也集资修建了一座哪吒庙，为了区别于西大庙名之曰哪吒行宫。相传在固镇刘集镇九湾乡也有哪吒庙，新中国成立前依然香火旺盛。其次，表现在人们口口相传的哪吒故事。哪吒是两地人民共同喜爱的英雄，民间流传着哪吒闹海以及与之相关的故事。上至白发老人，下至少年儿童，都能绘声绘色地讲述哪吒故事。再次，就是民间文艺中的哪吒元素。天津的皇会是天津民间艺术百花园中的一朵奇葩，很多皇会表演中都可以见到哪吒的身影，其中有200多年历史的陈塘庄同乐高跷老会最有特色，被同行称为“哪吒闹海会”。这个老会以独特的表演形式再现了哪吒闹海波澜壮阔的场面，极具观赏性。另外，哪吒是天津杨柳青年画的重要形象。而在固镇，与哪吒有关的民间艺术也极为丰富，当地非遗琴书就有演唱哪吒神话的曲目。
从上述分析可知，天津、固镇两地成为传说中的哪吒闹海地是有据可依的。当然，神话人物不同于真实的历史人物，神话故事也不同于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具有唯一性、排他性，而在民间广为传颂的神话传说却可以是多元的、超地域的。民间传说类的非遗项目，只要言之成理，持之有据，广泛流传，具有群众基础，都有望申报成功。
三、哪吒形象的文化意义与社会价值
（一）文化意义
1.彰显人类抗争精神
水是人类不可或缺的，但又是人类最为畏惧的自然力量，洪水历来是人类的大患。人类面对自然神力，特别是难以预测和抗拒的自然灾害，在无法进行科学解释的时候，只能是膜拜祈求，或是奋力抗争。精卫填海、大禹治水都是人类对水患、对自然力量的抗争；哪吒闹海是不畏强权、疾恶如仇的抗争故事，它一方面反映了人类平息水患的心理诉求，另一方面反映了人类对不畏强权的英雄行为的无限崇拜。
2.体现真善美价值观念
哪吒的故事不仅是对自然、对强权的反抗，还是忠孝节义的价值体现。少年英雄哪吒助师叔姜子牙伐纣，辅助武王兴周灭商是忠；出游以及出游回来都要禀告母亲、抽龙筋给父亲做丝绦是孝；他暴打夜叉李艮、打死敖丙、谨遵师父教诲是节；为消除水患、拯救百姓，他析骨还父、割肉还母是义。忠、孝、节、义，归根结底是善，是美，是中国人的传统价值观念。哪吒就是将正义、勇敢、真善美集于一身的少年英雄形象。
（二）哪吒非遗项目的社会价值
1.促进地域文化发展
哪吒神话是跨地域的，甚至是跨国界的。他的故事促进了全国各地的地域文化发展，并形成鲜明的地域特色。在台湾、福建、天津、固镇、四川等地均有哪吒崇拜。各地的哪吒信仰既有相同之处，也有各自的特点，形成了异彩纷呈的哪吒地域文化，这是各地区独特的文化资源，值得我们深入挖掘。在挖掘中，探寻各地哪吒文化的异同、各自的发展脉络以及彼此之间的内在联系，从而促进地域文化的特色发展，更好地以文化人、以文惠民、以文润城、以文兴业，展现地域文化特色和精神气质，传承地域文化根脉。
2.促进文旅事业发展
独特的地域文化是重要的文旅资源，是靓丽的文化名片。固镇是安徽省最年轻的县，境内有座安徽省最古老的城。固镇虽然建县时间不过60年；但是却拥有5000年的文化遗存。它是淮河文明之窗、楚风汉韵之城、书法琴乐之乡、天津方言之根，这些都是固镇重要的文旅资源。如能将哪吒闹海非遗与上述地域文化相结合，打造成集地域文化、古老文明与现代数字技术于一身的文旅打卡地，必将促进固镇的文旅发展。如果两地文旅携手开发一条天津与固镇的文旅线路，必将对于两地的文化事业、经济发展起到重要作用。
(作者系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员会副理事长兼秘书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