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网消息(记者 王静远):当父亲离开了,他也变得无处不在了,这座庭院、这面墙砖、这些文字都是父亲。
寻找张福青
2024年4月下旬的一个午后,张玉林和往常一样坐在村西边照壁前废旧的沙发垫上,晒太阳、唠家常。距离日落还有2个小时,时间还早,包括他在内的一排老人都没有要回家的意思。
一辆黑色轿车开了过来。几个年轻人下了车,正朝这边走,张玉林抬眼一瞧,又是生面孔,不等对方开口,张玉林便朝东南方向一指,“人都在那儿呢”。
张玉林指的是张福青家的位置。过去一个月里,村里隔三差五就突然冒出些陌生人,无一例外,全都是来问张福青的。
85岁的张玉林和福青同村,二人打小就认识。福青去世前,几乎每天下午都来照壁跟前坐着。与其他人不同的是,福青坐在这儿也不说话,旁人聊的家长里短,他一句话茬都不接。福青爱听戏,尤其钟爱山西梆子,总是随身拎个戏匣子。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他们聊他们的,福青则独自守着他的戏匣子,闭着眼,仰着头,只顾听戏。
张福青是山西代县峨口镇上高陵村人。3月31日,摄影师蔡山海在去雁门关的途中路过上高陵村,看到一户人家正在办葬礼。那天是福青离开的第五天,按照村里习俗,人走后,要将棺木放在家里守灵七天。
蔡山海走进院子,眼前的照壁上镶着“福”字,墙砖上写着四行毛笔字,最后一行写道:
“宇宙有多大呀?太阳表面温度6000度……月亮体积有地球四十八分之一,星星有2000亿颗……”
他心生好奇,继续往里走,这是一栋四合院式的院子,坐北朝南,砖墙砌成一层小平房。小院中央是一大块用于耕作的土地,南墙下,种了两棵杏树。正对着杏树的是正堂,福青和妻子杜中秀住在西边的房间。在人生最后这些年的大部分时间,只有他们二人独守小院。妻子患有精神疾病,需要静养,院门几乎不再对外敞开。
墙砖上、房檐上、门槛上,蔡山海环顾四周处处遍布着毛笔字。他在征得家人同意后,将院内文字拍摄下来,整理后发布在社交平台上,期望以此来祭奠这位素未谋面的老人。
令蔡山海和老人家属们意外的是,福青和他的庭院竟在网络走红了。网友们或感动,或惊讶,或好奇,有人称“这是现实版的父亲的散文诗”,有人感慨“唯有文字能担此任,宣告生命曾经在场”。一场寻找张福青的行动就此开启。
写满心事的庭院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和网友的共情不同,张玉林眼中,这满墙的文字无用又奇怪。张玉林不识字,他去福青家时,看着墙上密密麻麻的字,不知道写这有啥用,“有文化的人就是奇怪”,他撇撇嘴,“有文化的人比没文化的会的花样多”。张玉林说,福青自年轻时就与众不同。他儿时念的是私塾,文化水平高,爱读书,也爱买书,家里的东房专门用来放书,四层的书架摆不下,多出来的书只好摞了两层沿着墙角一字排开,“他是村里书最多的人”。村里许多人对福青的评价是“像个文人”。父亲离开后,大儿子张宏刚翻出父亲多年前的日记,发现父亲曾立下志向:“给国家社会办些无穷的有利益的事业,推而至于能为全球谋出幸福那就更好啦!也就达到我平生之志啦!如若不然,虽生犹死,不枉来一世吗?白费国家的米粮吗。还够个知识分子吗!”但现实中,迫于家庭生计,福青连高中都没读完。在张宏刚印象里,墙上最早的文字出现在1998年左右,大多与建房有关。张宏刚说,父亲骨子里要强,学校不能学,就在家里学,写字是他多年的习惯。跟村里其他老人不一样,父亲“有点小孤傲”,一般人就算写也是写在本上,父亲写在墙上,在外人看来就像炫耀。留在上高陵村的老人都是农民,种了一辈子地。然而福青年轻时只为庄稼地忙活了五六年,其后由于身体原因,儿子便让他把地都包出去了。不但不种地,福青这人还特别讲究。上高陵村位于代县与繁峙县交界处,隶属于代县,距离繁峙县城更近。福青每个月都会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到繁峙县城的酒店洗澡,再花20块钱让师傅给他搓澡,“月月都去,福青最爱干净。”一位老人说。为了让来访者更确切地体会到福青这一行为有多么另类,许爱军解释说,村里有的老人一年都不洗一次澡,顶多在家里拿毛巾擦擦。许爱军是上高陵村党支部书记,今年53岁,这个年纪在本村仍属于晚辈。有一次,福青去县城洗澡时,还做了件好人好事。那天他很开心,回家后在墙上写道:2017年正月十二,71岁的福青同茂川去繁峙兴隆大酒店洗澡后拾到价值5800元金项链,第二天失主找上门来而给之,福青感到非常高兴。除了洗澡,福青对吃的也讲究。每年春天气温回暖,他常常骑着自行车到峨口镇买应季的新鲜蔬菜。夕阳西下,老人们陆续起身离开。村口这面照壁见证着这座晋北村庄里愈加频繁的离去。老人们都习惯了,“这都是快死的人。”张玉林指指自己和周遭,一脸平静地说。
村口照壁是老人们的重要“据点”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福青将能去看看吗?”
福青离去后,他生前视如珍宝的庭院在网络上迅速传播,盛放其中的心事也随之蔓延至3800公里之外的新疆喀什。他的文字中至少6次提及喀什:
新疆喀什市到2026年后,将成为亚欧非三洲的30亿人口,世界最大物流十万亩市场,77岁的我,张福青将能去看看吗?希望我两个儿子宏刚、宏英去定居,大展宏图,引去很多乡亲去共发展。
约两子去趟新疆喀什市,找以后发展出路为要。
(编者注:原文如此)
……
张宏刚记得,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父亲就在地图中留意过喀什。早些年,同村老人张长寿家的小儿子到喀什发展。儿子在电话里告诉他,“这地方不赖”,未来会成为国际市场。
张长寿今年76岁,儿时和福青一起读私塾,两人当了八年的同学,他读完了高中,比福青学历高。许爱军说,张长寿是村里在世的最能跟福青合得来的人,福青最爱找他聊天,两个人精神上有共鸣。
他们都参与了最近一次的雁门张氏家族族谱修订,福青是续谱委员会总顾问,两人曾一起到代县马站做采编和资料收集工作。福青为人正直,遇到不好的事情,不管对方是谁他都敢于批评,不怕得罪人,“我不会说,我都放心里。”张长寿说。
每回福青来家里,总要跟张长寿打听他家小儿子在喀什的近况,“他特别关注,每次来都问我这个”。张长寿说,福青讲到自己感兴趣的,也是打开话匣子说个不停,他最爱讲的就是哪里修路了、通车了,哪里发展得好,去那里做生意能发家致富。
张长寿最后一次见到福青是在他去世前三四天,那天福青又来找他聊干营生的事儿,说来说去还是说回了喀什,“他要不死今年还想带他俩儿去看看”,张长寿弓着背坐在炕上,“现在也去不成了。”
许多个夜晚,在这个衰老的、寂寞的、不起眼的北方村庄,两个七旬老人围坐在炕边,天南海北地侃着,山西梆子、古建筑、公路、高铁、修桥、飞船发射、国家发展……张长寿喜欢跟福青聊天,福青什么都知道、什么知识都有,“他看见的世界比我们大”。
1962年,15岁的张福青和13岁的张长寿,在峨口镇各自花了两块钱,一同买了人生中第一份世界地图,这是一本跟手掌一般大的小册子,介绍了七大洲八大洋,以及世界主要国家的概况。那时候一碗面才两毛钱,但福青跟张长寿说,这钱花得值,能了解其他国家的人口密度、风俗习惯、发展前景,张长寿被他说动了心,从镇上回村后,两个少年手里攥着地图逢人就炫耀。张长寿的那份地图早就找不到了,而福青的仍完好地保存在家中。
福青在地图上标注出多条铁路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从这以后,福青似是着了迷一般,开始更加频繁地买地图。自张宏刚记事起,家里就时不时地冒出几张新地图,像自己长出来的一样。父亲离开后,他在东房翻出父亲的一本地图册,新版于2018年1月修订,县城新华书店还没上新,福青等不及,想方设法,一个月后将其收入囊中。
封面上印着定价88元,旁边有一行小字标注,“实付74元4角8分网上订购价”。张宏刚推测,应该是哪个邻居家孩子从外地回来了,父亲特意让对方帮忙从网上买的,“要其他人真舍不得”。
在张宏刚眼里,父亲宁可今天这顿饭全家人吃馒头咸菜,但学习和教育的钱必须花。5岁那年,父亲花五块钱给他买了一副印有唐诗宋词的扑克,比普通扑克的价格贵五倍,他不识字,当小人书一样看。读初中时,别人家的孩子都在村里读书,父亲坚持把他送到县里上学。张宏刚想家,父亲便去游说自己的好朋友,劝他们把小孩也送去县里,跟张宏刚做伴。
山西老汉张福青的家里,贴着北京六环图、鄂尔多斯旅游地图、广西交通旅游图、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地貌图。福青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去新华书店买一张当地地图,但张宏刚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要每年买一张同样的地图。
从2010年至2015年,福青连续每年都会买一本《山西及周边地区公路里程》。五本地图册里,每一页的内容都是固定的,福青会将不同年份同一页码的地图放在一起比较,观察新修了哪些公路,核查去年标注的未建、在建,今年是否变成已建。
福青牵挂的铁路线遍布全国乃至世界,川藏铁路、哈尔滨至绥芬河、中吉乌铁路等等。福青觉得地图的细微之处藏着重要的国家密码,“他一个小老百姓又没法跟国家领导人直接沟通,但他能从地图上感觉到国家建设的方向。”张宏刚说。
更早之前,在福青还没装心脏支架的时候,他时常一个人骑自行车去繁峙县看修路、建桥。他很关心修建进展,得着空就去。帅秀平是张宏刚的同学,早年间,他们的父亲曾一起从上高陵出发,骑自行车到太原卖代县特产辣椒,近三百里地,全是土路,路上得花整整两天,碰到雨天地上泥泞不堪,好不狼狈。
帅秀平琢磨,是不是那时他们走过的路太差,受了太多苦,才会到老了都这么在意路修得好不好?张宏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福青与妻子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西墙何时建?”在张宏英的印象里,父亲闲不住,爱折腾,总在研究搞营生。1997年,他6岁,和父亲一起拉着板车去繁峙卖西瓜。家里养过蜜蜂,还养过50只绵羊,父亲请了个羊倌放羊,又养了只大狗来看门。有一次,福青到太原办事,路过一处教卤肉的地方正在招学员,随即心动,张宏刚出钱给他报了名。停在正房的那辆铁皮推车就是福青为卖卤肉准备的,家里至今还留有他总结的卤肉秘方。福青学成归村,在家里大展身手,不料宏英尝完后表情不妙,“我爸调料放得有点重”,福青只好又将师傅从太原请回村里,一对一补课。一番勤学苦练后,他依旧掌握不好用料力度,这卤肉店终究也没开起来。“这是哪一年的事?”张宏英脱口而出:“就是那个房子修起来的时候。”他指向西边父母住的那间房屋。
在谈及父亲的往事时,很多时候,兄弟俩一下子说不出具体的年份日期,这个小家庭对时间刻度的感知,几乎都来自父亲建房的进度。这间祖院是福青的曾祖父留下的,至少有150年历史,历经了五代人,破败斑驳。张宏刚年纪尚小时就感觉到爷爷奶奶有修房的心愿,但家里子女多,经济条件有限,有心无力。父亲逝后,张宏刚在整理遗物时,第一次翻出父亲在59年前写的日记。其中一篇写于1966年正月二十四日,那天福青大概是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读书了,福青的父亲对他说,“你今年好学上四十多天,到五十多天,就得下地劳动,不然就会连全年三口人的食粮也不可能全部地领回”。
福青晚年写下的《忆妻文》,其中几处提到了离开校园后被现实裹挟的光景:情况逼我下厨,还要下地劳动。由于生活所逼我卖了仅有的五十只绵羊,才渡过了生活难关。托举着整个家庭,跨过青年至中年一路上的千沟万壑,50岁这年,福青终于了却多年心愿,开始修建一家人仅有的这处院落。晚年的福青曾跟张宏英提起,如若能再早几年修房,福青的父母也不用一生寄寓在这破旧房院之中。庭院里的文字,最初大多围绕着建房的开支、经验总结以及维护时的注意事项:2005年4月23日,福青仅用24天,翻新这房,开支8000元,住房人应有防火、水、害虫法,维护好房墙。张福青到五十岁开始用四次建成这样一处砖瓦房,今六十四岁了,真不容易呀。经过16年才建成,用红砖10万块,开支7万余元,已71岁啦!77岁福青建房院才完美。
刚刚过去的这个春天,福青在东墙石台写下庭院中的最后一处文字,“78岁的我把所有彩铜瓦面喷一次红漆……也加高照壁……西墙何时建?……”山西祠堂文化浓厚,重视建房,父亲刚开始修房那几年,村里家家户户都在着手重修旧屋。大约是在2008年以后,年轻人开始离开村庄和土地,流向县城甚至更远的城市,留下来的几乎都是五十岁以上的老人。也是在这一年,福青确诊冠心病,装了第一个心脏支架。老去的村庄里,多数老屋的命运走向自生自灭,然而疾病缠身、需终身服药的福青依旧在建房。
一切变得愈发力不从心。我们见到张润恩的这天下午,他正在玉米地里浇地,他今年62岁,管福青叫叔。在农村,60多岁仍是要干活的年纪,张润恩既要种地又要打工,自家的事情都忙不过来,福青还三天两头找他帮忙。“他家那活儿干都干不完”,爬房顶、扫瓦楞、清积雪、挖茅坑,张润恩纳闷咋就他家的事这么多。张润恩站在引水的灌溉地里,用铁锨翻土浇地,“这次他埋在地里了,也不用再麻烦我了”。他身后不远处是同村其他老人的几座土坟。抱怨归抱怨,张润恩愿意跟福青来往,他心眼不坏,不说人闲话,每次帮完忙,福青总要给这个侄儿买条烟或送点内蒙酒。今年年初,张润恩找“神婆”算命,对方让他尽量不要参加白事,张润恩有点忌讳,清明节没去给父亲上坟,但福青出殡时,他是抬棺人之一。
张润恩正在浇地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福青建房跨度28年,钱都是张宏刚出的,他快速划拉着和父亲的聊天页面,粗看过去,除了通话记录就是转账记录。他比弟弟年长15岁,高三那年,靠全班同学捐钱才勉强读完,高中一毕业便步入社会。离开故乡后,张宏刚到鄂尔多斯发展,做医疗器械生意,并在异乡娶妻生子定居下来。
面对父亲修房的执念,成家后的张宏刚心情很复杂。“商人的本性是逐利”,农村房子没有增值空间,他粗略算过,早在多年前,当时父亲建房的花费已足够在鄂尔多斯买套房子,“现在能翻30倍”。为了成全父亲的心愿,他去鄂尔多斯三十多年了,如今仍是租房住。
福青那辆计划用来卖卤肉的推车上,最后一句话写着,“何时照全家福?”张宏刚妻子对父亲建房一事颇有意见,父亲每每提及此事,张宏刚只好匆匆糊弄过去。
说没有怨言是假的。妻子没有工作,家里三个孩子要抚养,父母常年都要吃药,弟弟尚未成家,许多事情都要他来操心,“我是汽车发动机,带着一车的老弱病残,跑二万五千里长征路”。扛不下去的时候,张宏刚会宽慰自己想想《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这是他的精神偶像。
2017年,张宏刚年仅50多岁的岳母突发疾病离世,父亲到鄂尔多斯帮忙料理家事,其间他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同张宏刚交代了自己的身后事。
万物复苏的春天却是父亲的一道坎。自2008年患病后,之后的每年3月底到4月初,父亲总会感到心慌、胸闷,陪父亲在太原住院复查,成了张宏英过去十几个春天里的记忆。
最焦头烂额的是2018年,父母同时生病,张宏刚的妻子因母亲去世患上抑郁症。也是从这时起,墙上的文字变得愈加密集。除了修缮房屋之外,新添了福青与妻子的用药记录、他对儿子们的教育嘱托,以及张宏英最回避提及的棺木与后事。
“福青72岁也就是2018年9月27日从大门口买下两个人寿材支4600元,一支材2300元。”
“父逝后,请宏英注重你母亲的思想波动,葬父后可找一位服侍她的人为伴,或送你们的母亲住养老院……父母活时已得到你们兄弟俩的孝顺已满意,希望你们兄弟俩走在一处,团结为主。”
两个儿子逐渐意识到,原来父亲这些文字是写给他们看的。
张宏英(左)与张宏刚(右)讨论墙上的文字 刘齐宝 摄
从30%到90%的理解
福青老了,骑不动自行车了,去繁峙取药、洗澡、买地图都得依靠客车。中秀病了,身边日日离不开人,福青不敢去太远的地方,哪怕去村口照壁也要算着时间回家做饭。
2010年,福青装上第二个心脏支架,儿子们下达的命令越来越多,闲不住的福青能去的地方越来越少。生活被困在小院之中,过去稀松的日常正变得遥不可及,直到有小汽车的韩保仓从北京回来。
韩保仓今年72岁,20岁去北京当铁道兵,修过二环地铁,北京朝阳区户口,在北京有房。2010年,韩保仓退休,从北京回到上高陵。
保仓对喀什和宇宙不感兴趣,但跟福青一样,喜欢听戏。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如果张长寿是福青的精神伙伴,保仓更接近于福青的“看戏搭子”“旅游搭子”。
附近的村里都有戏台,哪个村新上了戏,会在快手发通知,时间合适,保仓就开车带着妻子还有福青夫妻俩一起去。四个老人为了看戏去过最远的地方是50公里之外的代县九龙村。两年前,雄忻高铁山西段开工建设,保仓开车拉着福青去看修高铁、打山洞。返程路上,福青给了保仓200块钱,又请他吃饭,给他买烟,“从来不占别人便宜,挺好一个人”。
保仓说,福青看戏的时候最开心,他只看演员水平高的好戏,不看赖戏,最喜欢看詹丽华的戏,“特别激动,特别专注”。保仓靠在院里的吊椅上,笑呵呵地,边晃悠边手脚并用地模仿起福青看戏时的模样。
福青离世前几日得了重感冒,生命的最后两日,保仓开车送他去医院输液,并陪在他身边,“他没准备死,他那样子都不像”。两人曾约定,等天气再暖和点,就一起去詹丽华的老家定襄县看看,如今也成了遗憾。在孤独的保仓家里,餐桌上的酒还剩一半,垃圾桶里扔的也都是酒瓶,“他俩(福青和妻子)都走得太急了”。
福青的晚年好友韩保仓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这是张宏英离家九年以来在家待得最久的一次。这段时日,他照顾母亲的衣食起居、关照母亲情绪,后知后觉,这正是过去十多年里父亲日复一日的寻常生活。
在北京时,这些重担的压力并未直接传导到自己身上。母亲情绪不稳定时,父亲有时会给张宏英发消息:你母亲最近又不吃饭了,你母亲不喝热水,非要吃冷饭。父亲的语气有点像是告状一样,张宏英是干餐饮的,白天忙顾不上回复,只能等晚上下班后给父亲回个电话安抚他几句。
“现在担子加重了很多。”父亲走后不久,张宏英在家里安了摄像头,遇到偶尔必须外出的情况,他担心母亲在家磕了碰了。
起初张宏英对接踵而至的媒体有些抵触,私人领地被侵扰,他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消化。但他又觉得网友的评论、媒体的刨根问底,推着自己对父亲的理解更深了一些。
家里的洗衣机出水有问题,每次洗衣服,父亲都要拿个小桶,从院东边的水龙头接满水,再一趟趟运过来。张宏英让他在墙上打个洞,接个水管,父亲不理会,他不想破坏房子的完整性,“人老了没法沟通”。
父亲走后的一个傍晚,张宏英坐在洗衣机旁的小板凳上,他在想,或许自己眼中父亲的顽固,恰恰是父亲骄傲的地方,也是他逝后引发这么多关注的原因。
张宏英每年回家四五次,到家大多是半夜,每次回来墙上总有新文字,但他都是扫一眼,走马观花地看。如今他有了大把时间和耐心,开始沉下心看,推测父亲是在怎样的情境写下这句话,揣摩父亲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什么,“过去是30%的理解,现在是90%的理解”。当父亲离开了,他也变得无处不在了,这座庭院、这面墙砖、这些文字都是父亲。
过去张宏刚自认能读懂父亲的精神世界,他和父亲平日联系很频繁,侃家常,聊新闻,做生意拿不准的事也会找父亲商量,有时一通电话就能打近一个小时。这段日子,他和媒体一样,寻宝似地挖掘并拼凑父亲的世界。他突然发现,在某些方面,自己甚至不如同学帅秀平对父亲了解得多。
父亲孤独吗?在张宏刚印象里,父亲从未讲过自己孤独,一个关心远方、关心南极洲、关心宇宙的老人,他的世界不会被局限于庭院与村庄之中。但墙上的文字又分明在诉说着一位被现代科技抛弃的农村老人的困扰与无措。“我71岁老啦用老人手机不会交费”“每年三月份七月份找村青年人给福青、中秀用手机刷脸,各一次,才能领养老款”……在父亲的笔记本里,记录着手机支付、视频通话、清理垃圾、发图片等具体操作流程。
父亲过世以后,张宏刚在装着父母慢性病卡的卡套里发现了一张纸片:杜中秀,女,二级精神残疾人张福青妻:183XXXXXXXX。请吃住者,电话联系我,等接领时必有重谢。张宏刚心里一阵伤感,他不知道父亲是在怎样的忧虑中写下这些话。“父亲走到哪儿都想把母亲带着,装在口袋那种感觉”,张宏刚好像突然有些理解父亲那满墙的文字和成堆的地图,“他也知道他走不出去了。”
每年农历三月十八,是峨口镇一年一度的古庙会,灰白的村庄在这一天突然变得鲜艳起来。凌晨五点半,天还没亮透,住在繁峙县城早起的人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烟花声。早上八点多,老人们坐着三蹦子,带着小马扎,拎着香火,成群结伴地涌向奶奶庙的方向。刚过九点,从庙会入口到庙里的路已堵得水泄不通。
张宏英记得,以前每逢庙会,父亲会骑着自行车带母亲来看戏,他担心人多手杂,总把自行车停在附近一位亲戚家里,然后牵着母亲步行走去庙里。
父亲离去后的第一个古庙会 兄弟二人陪母亲听戏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张宏刚已经十多年没见过这阵仗了。戏台的正对面就是寺庙的香炉,漫天飞舞的香灰黏附在老人们身上。他一边吐槽香火不安全,“十多年了都没改进”,但眼神中又流露出一种面对故乡时久违的温情。
张宏刚还没想好下一步要怎么办,他和弟弟大概率都不会回到村庄,他们更不放心把母亲一个人留在这里。他不知道下一次再来古庙会是什么时候,父亲的离去,对于离家的游子而言,不仅是失去一个亲人,更是失去故乡。
上午十点,演出开始,第一出戏是《打金枝》,杜中秀说,这是老头子(福青)最爱听的戏之一。张玉林坐在第二排,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刚看完挠阁表演的韩保仓,也在着急忙慌地往戏台这里赶。
母亲已经很多天没出门了,她在台下听得很专注,张宏英蹲在旁边,不时地给她捏捏胳膊、捶捶腿。“再过一会儿就到詹丽华出场了。”母亲扭头对儿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