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秋谒
文/邵会廷
择一个秋深露重的周末,我又动了登临涂山的念头。不为别的,单为在那山巅,追寻大禹治水立国的足迹,为那禹王宫千年银杏的一树金黄。心念既动,便再难按捺。
登山道路有蜿蜒盘曲的朝禹路,如一条灰黑底色、间杂红黄蓝彩虹纹的巨蟒,懒懒的缠在山腰,供车马徐行。而我却选择新修的启母涧登山步道,步道以石阶铺就,依着山势,就着涧沟,时而平缓,时而陡峭,深深浅浅,隐在蓊郁的山林之间。脚踩上去,发出“嗒嗒”的响声,比之彩虹大道的喧嚣,更贴近涂山的脉搏。
天光尚未破晓,四围是厚重的墨蓝色。借着一缕星辉与手电的微光,拾级而上。露水浸湿了石阶,脚底有些滑腻,空气里满是落叶与湿土混合的、清冽而芬芳的气息。拾级而上,便自然而然地有了一种仪式感,仿佛每一步,都是在洗涤生活中带来的尘嚣。
不知爬了多久,汗意微透了衣衫。天色已由墨蓝转为鱼肚白,山体的轮廓渐渐清晰,不远处历经风霜的启母石静候千年。步道一转,一座古朴的七层砖塔赫然出现在眼前,旁边就是涂山之巅的禹王宫了。
稍息片刻,我便走近旁边的朝日岩,那是观赏日出与云海的最佳所在,此时云海开始翻腾了。起初,只是山谷间有些乳白色的、轻纱似的薄雾在流动。渐渐地,雾气愈聚愈浓,愈升愈高,汇成一片浩瀚无边、波涛汹涌的白色海洋。远处的山峰,在云海中载沉载浮,宛若一座座仙人岛。蓦然间,一轮红日从云海与天际的交界处,悠悠地升了起来!万道金光如利剑般刺破云层,将白色的云海染得橙红一片,流光溢彩,瑰丽得让人不敢逼视。淮河在晨光与云雾的掩映下,时隐时现,如巨大的、闪烁着鳞光的蛟龙,蛰伏在涂山脚下,而后向着远方苍茫的大地迤逦而去。
摄友们早已架好了无人机,随着一阵轻微的嗡鸣,小小的飞行器腾空而起,如一只只敏捷的鹰隼,直上云霄。手机屏幕上,航拍视角下荆涂耸峙、涡淮环绕与城市新貌,这是一种上帝般的俯瞰。镜头下,涂山仿佛一位青袍老者,安然端坐。禹王宫成了他冠冕上最古朴的点缀,而那棵古银杏,则是一颗璀璨的金色宝石。环山道路如精致的银线,缠绕在巨人的腰间;登山步道则像几条隐约的刻痕。涡淮二水的全貌清晰地展现出来,它们交汇、缠绵,形成奇妙的水纹,而后浩荡东流。更远处,晨雾尚未散尽,城市的高楼大厦如一片钢筋水泥的森林,在雾气中探出头来。历史悠久的山水与充满朝气的都市,被航拍器的镜头奇妙地框在了一起,构成一幅跨越时空、动人心魄的画卷。
禹王宫红褐色的宫墙是斑驳的,染着岁月的青灰。它不像许多名刹古观那般金碧辉煌,而有一种去尽雕饰的朴拙与庄重,静静地踞于山崖之上,俯瞰着脚下的苍茫大地、汤汤淮水。我立于宫前,尚未入内,心中已是一片肃然。脑海中,不觉翻涌起那些古老的故事。《左传》有载:“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想来四千多年前,脚下这片土地,该是何等的冠盖云集、气象万千!那时的大禹,刚刚疏通淮河,降服洪水,将一片浑噩的天地,重新厘定出山川秩序。他站在这里,接受万国诸侯的朝贺,那并非功成名就的炫耀,而是一种责任的交割与确认。从此,这片由他亲手拯救的土地,连同生生不息的子民,都成了他无法卸下的责任与担当。
走入宫中,正殿里供奉着大禹金身塑像,面容带着风霜侵蚀的痕迹,全无后世神祇的宝相庄严,更像是一位终日劳作的农人。他“胼手胝足”“腓无胈,胫无毛”“三过家门而不入”。他的形象与宫外那条攀爬上来的艰难步道,何其相似!他治水,走得又何尝不是一条布满荆棘、湿滑难行的“步道”?只是我之登山,以求片刻的消遣;而他之“登山”,却为亿万人的生息。禹王宫观所崇拜的,与其说是禹王的功业,毋宁说是奉献与担当精神的图腾。
殿前庭院,香烟袅袅,有早来的乡民正在虔诚叩拜。他们的祈祷,或许关乎一家之安康,一岁之丰稔。在他们心中,禹王不是教科书里冰冷的符号,而是一方依旧灵验、护佑平安的神祇。大禹崇拜历经数千年而不绝,早已融入了蚌埠人的血脉,成为他们面对生活苦难时,一种朴素而坚韧的精神依托。
从禹王宫正殿出来,向右一转,那棵名动淮上的古银杏高耸云天。瞬间,我的呼吸不由得为之一窒。它的主干需数人合抱,虬龙般的枝干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撑开一柄硕大无朋的金色华盖。昨夜的风,想是有些大,树下已铺了厚厚一层落叶,宛如一张金灿灿、软绵绵的绒毯,而古树依旧繁密如云。朝阳跃出东方的云层,万道金光斜射过来,那些半透明的叶片像是一只只被点亮的、金箔打造的蝴蝶,脉络清晰,玲珑剔透。秋风拂过,满树的“金蝴蝶”便“沙沙”作响,偶尔有几片悠悠地、恋恋不舍地脱离枝头,在空中旋舞良久,才缓缓飘落。这光影,这声响,这飘落的姿态,共同谱写成无声的、辉煌至极的秋日交响曲。
立于树下,望着这片燃烧的金色,心中满是敬畏。不知它看过多少次日升月落,听过多少代人的祈祷与叹息?它才是涂山真正的主人,禹王宫是它的宅院,来来往往的游客,不过是它漫长生命里微不足道的过客。它沉默着,却用这一树惊心动魄的美,诉说着时间的力量与生命的尊严。
仰观古树,可以深切感受到涂山生态环境的改善。
记忆中,二十年前的涂山,树木稀疏,裸露的岩石随处可见。而如今,放眼望去,步道两旁,宫观四周,尽是茂密的林木。除了千年银杏,还有苍翠的松柏,叶片转为绯红的乌桕,大片大片泛黄的榴海,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乔木与灌木。层层叠叠,交织成五彩斑斓的锦缎,将整座涂山包裹得严严实实。
林间的空气是甜润的,带着涂山特有的清气。鸟鸣声也明亮、繁杂了许多,叽叽喳喳,啾啾呖呖,仿佛在开音乐会。近些年来,政府下大气力封山育林,修复生态,禁止乱砍滥伐,补种了各种树木。“观念一转天地宽”,由前些年的“盼绿”到如今的“护绿”“享绿”,当人们能与大自然和谐共处时,天地便会回馈何等的丰饶与美丽!
日上三竿,云海渐渐消散,涂山的轮廓变得分外清晰,我才意犹未尽地循着山后的步道下山。行至山腰,成片成片浅黄色的榴海中,不少颇具特色的民宿点缀其间,大多以“涂山石榴”为品牌。虽早已过了石榴花开季节,看不到“五月榴花照眼明”的火辣景象,但民宿庭院里枝干苍虬的石榴树上,挂满了红褐色的、已然成熟的果实,像一盏盏小灯笼,在秋阳下憨态可掬。有些果皮迸裂开,晶莹如红宝石般的籽实露在外面,看着不觉齿颊生津。
涂山民宿,多是利用原有的房舍改造而成,白墙黛瓦,保留了淮畔传统民居的风貌,内部却是现代化的舒适设施。院墙上、窗棂上,多有石榴图案装饰着,连客房的名称,也用“榴香”“红韵”“晶玉”之类,颇具巧思。我不觉走进一家小院,主人是位热情的中年女子,正忙着将刚采摘的石榴装箱。她笑着打招呼,并掰开硕大的石榴请我品尝。籽粒饱满,汁水丰盈,甜中带着一丝微酸,风味极佳。
涂山石榴自古便是贡品,品质优良。过去,只是作为水果零散销售,效益很低。近些年,随着涂山文化旅游的升温,当地政府引导村民,大打“石榴牌”,扩大种植,改良品种,将石榴与旅游深度融合。村民们办起了许多以石榴为主题的民宿、采摘园。游客来了,可以春赏榴花,秋摘贡果,平时还能品尝到石榴汁、石榴酒等特色产品。
“这可比以前光种地、外出打工强多喽!”主人粉石榴般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房子是自己的,干活就在家门口,日子就像这石榴籽,越过越红火,越过越紧实!”
是呀,这满山遍野的石榴,不正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最生动、最甜蜜的注脚吗?生态环境的改善,带来了美丽的风景;而这美丽的风景,又通过合理的规划与引导,转化成了老百姓手中实实在在的“金饭碗”。民宿产业的发展,仿佛给古老的涂山,注入了新鲜血液。让这座承载着厚重的大禹文化的圣山,不仅可远观,可登临,更可“栖居”,可“品味”。游客因大禹的传说和银杏的秋色而来,最终却被这山间的石榴与烟火气“榴”住,这是一场从精神到感官的完整体验。
下山的路,走得轻快。回望涂山,它在秋阳下青郁郁地矗立着,禹王宫的飞檐与那棵金色的银杏树顶,依旧清晰可见。每次登临,仿佛都是一场穿越时空的对话——与远古的英魂,与千年的古树,与正在焕发新生的山村。每次都有满满的收获,满眼的绚烂,满腔的感慨,还有唇齿间那缕清甜的石榴滋味。这滋味,是涂山的味道,是秋天的味道,更是细品大禹文化的味道。
